有一次,軍須靡在行完房事後,突然捧著她的臉說:我對巫師多散說,你也可以像她一樣看到我的靈魂,並且還和我的靈魂對話。你猜多散怎麼說,她說她十幾年前給過一個漢人一根吉祥的羽毛,在那個漢人的靈魂中遊曆過後,她就知道靈魂是不分種族和膚色的。你知道那個人是誰嗎?就是第一個來到烏孫的漢使--張騫。
那一次,細君是大大吃了一驚,她沒想到軍須靡會對她說起一件如此不著邊際的事,並且帶著不可抑止的急切。對於習過經典,精通音律,精神活動又過於頻繁的細君來說,軍須靡所說的一切並非不可理解,但就是這種令她猝不及防的方式,給了她長久而難滅的印象。也就是在這一次房事之後,細君不再緊繃著身體來應付軍須靡的求歡了,同時,她真切地感知到,軍須靡確實為她身體深處的黑暗,帶來了一縷乳白色的光亮,因為一些極短暫的時刻,她竟然品嚐到了性愛引起的劇烈的極樂。
你比上次來的時候瘦了許多。
細君抽出自己的手,比劃了一下軍須靡的臉。
軍須靡也開始蓄胡須了,但是他的須發並不濃密,胡髭也就長得很淡。他對著細君勉強笑笑,繼而用一種意猶未盡地目光望著細君,細君有些奇怪,但是很快猜到軍須靡一定是想對她說些什麼。
今天,大祿的兒子翁歸到了赤穀,你知道大祿是誰嗎?他是我的叔叔,當年,祖父立我為太子的時候,就是他帶頭意圖謀反,後來祖父答應分給他三分之一的國土,他才就此罷休。
細君輕輕地點著頭。
大祿性格暴烈,又有膽魄,一直看不上我父親,當然,更瞧不起我。今天他主動把他的兒子送到了赤穀城,在我看來,他這是拿翁歸當做人質,向我表明他沒有謀反之心。按說我該小心這對父子才是,卻沒想到,一見到翁歸,我就喜歡上了他,看著他身上那股牛犢子的勁兒,我差不多把他當成親弟弟了。
細君動了動身體,胎兒在腹中踢了她一腳,然而她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軍須靡的眼睛。
你能理解我說的嗎?祖父去世後,烏孫王宮裏全是一些動不動就想教導我的長輩,他們在朝會上大聲喊叫,吹胡子瞪眼,從來沒把我放在眼裏。商議政務時,我也不必有想法,因為他們都為我想好了一切。下午,翁歸走進我的大帳時,渾身散發的氣息趕走了那些老頭子們的黴味,我真希望身邊能有更多這樣新鮮的臉龐。
軍須靡一口氣說了許多,細君有幾個詞句沒能完全聽懂,但基本明白了軍須靡內心的一些矛盾。而這,恰好是她時時經曆著的一種曲折。於是,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就對軍須靡說道:如果你無法恨一個人,那就不必為了別的什麼,硬逼著自己去恨。
這確實是細君的所想。她是想恨把她嫁到烏孫來的那個人,也恨那些唾棄她、自小給她白眼看的親人,然而,就是在她最絕望的時候,她也沒法痛徹心扉地去恨他們,她知道,隻要他們發出一聲呼喚,她就會像隻春天的黃鸝鳥,飛回長安,飛回廣陵。這恐怕是最讓細君感到淒涼的一件事了。
是嗎?你這樣認為?太好了,這樣一來,我的心裏就會好受些的。
軍須靡張大眼睛看著細君,他為細君使他如夢初醒而驚喜異常,但是細君卻被自己搞糊塗了。
轉眼到了秋天。
那是個晴朗的秋日,但是中午一過突然下起了雪,低垂的烏雲從環繞王都的赤色山崗後大片大片地壓過來,王室馬廄裏的馬都像發了期一樣騷動不安,有的竟然跳起來呃--呃嘶鳴。
細君府內的家丞急匆匆來報:公主要生了!
兩位年長的接生婆在尚食監圖克陶的監督下,就著火盆內灼人的火焰反反複複烤了雙手,才被準許進到細君的寢室之內。羊水破得很急,已經來不及把細君轉到專門為她準備的產帳內。
接生婆進了寢室後,圖克陶立即命人點燃圍繞細君宮室避邪的火堆。多不吉利的天象啊,魔鬼瑪爾吐難道來了嗎?除了它,誰還能在白晝,把蒼天抹得這麼黑呢?圖克陶像位母親一樣,一邊為細君操勞,一邊又為她擔憂。
軍須靡在夏天來到時帶著烏蘭去了特克斯河南岸的夏宮,時間尚早,還沒到回返赤穀的日子,而且,據善於散布流言的烏孫貴人說,左夫人烏蘭剛剛有了喜,今年冬天,軍須靡恐怕不回赤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