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聽了使臣的這番描述,細君才傷心到了這種地步。有幾次,她幾乎已經能夠停下來,但是,想到主上的那顆惻隱之心一字不提她回返長安的事,渾身上下便又撕裂般地疼痛起來,眼淚也就跟著流下來。
哭得恍惚時,細君眼前會驀地飛來一片昏黑。憑著一絲晦暗的光線,她能看到一些張牙舞爪的蟲怪向她飄來,而後落在她的皮膚上。這些蟲怪吞食她的方法十分奇怪,它們灰燼一般輕輕附著過來,刹那間沒入她的雙唇、乳房、大腿和骨骼。因此,從外部看上去,她沒受任何損傷,仍舊像從前一樣有著如花般的美貌。顯然,內部的啃噬隻有細君能夠體會,大多時候,那其實不是疼,而是因為被啃噬而產生的恐懼。
事實上,連細君自己都不清楚,她的精神與軀體正在一場傾頹的比賽,落在後麵的那一個,總會在下一個時段把另一個甩在身後。
自從獵驕靡把女仆莫夏收在身邊服侍他,烏蘭及細君那裏他便去得更少了。常伴他左右的人都看得出,真正的衰老並非獵驕靡的身體,而是他的靈魂。關於這一點,獵驕靡並不比旁人遲鈍,當他的親信暗暗向巫師多散打聽他的未來時,他已經在安頓細君及烏孫的未來。
春天來了,冰雪融化之際,環繞著赤穀城的赤色山巒比以往濃鬱了許多,尤其在晚霞的映照下,峰巒間的陰影更製造了一種火焰的效果。
有天黃昏,獵驕靡指著那片山嶽對女仆莫夏說:你看,赤穀城的牢固都是那些紅通通的火苗給帶來的,它們在我來到這裏之前就燃燒著,邪魔們都被它們阻擋在外麵。年輕的時候,我曾經以為它們不過是岩石,打算用手來試試它的溫度。現在想來,那確實是一切極為愚蠢的事,因為我剛剛走到它們的陰影下邊,身體就發出了糊味。
而年輕的莫夏根本聽不懂獵驕靡在說什麼,一陣晚風吹來,她以為獵驕靡覺著寒冷,就上前靠在他的懷裏說:昆莫陛下,你要是覺著冷我們就別坐在帳外了,我的身體很燙,您可以摸著我取暖。
這是一段讓外人聽來十分可笑的對話,然而,這恰恰是獵驕靡願意把莫夏留在身邊的緣故。軀體以及靈魂的衰老,已經讓獵驕靡漸漸喪失了一些對思維和語言的自控力,他的思維動不動就跑到另一個時序裏去,語言因此也跟著在其間飄飄渺渺,像朵蒲公英似地隨風起落。可是,莫夏從不像旁人一樣,善於區分現實與虛幻的界線,說不清她是真得糊塗,還是比旁人更有智慧,反正她總是認真對待獵驕靡的每一句話,並且從不認為獵驕靡那些大段大段的囈語有什麼不妥。
這天傍晚,回到宮帳後,獵驕靡感到頭腦異常地清醒。大概是因為方才在帳外觀賞晚霞時,他放任自己在另一個時序裏走得十分盡興,當再回到現實,傾空的大腦便不再受到那個時序的幹擾,因而可以集中精力思考眼前的事事物物了。
天還沒有黑,獵驕靡讓尚食監圖克陶趕快把右夫人細君請來。
在赤穀城,細君也有一座自己的宮室,架構比特克斯河南岸的宮室更富麗一些,麵積也大了一半。除了盛大集會,她是不常來烏孫王的宮帳的。
細君踏入宮帳的一刻,天一下子黑了。帳內十分明亮,分層錯落的枝形燈像一棵燃燒的花樹。
細君向獵驕靡行了禮,獵驕靡指了指身旁一塊鋪著羔羊皮的氈毯,示意她坐下。沙熱翕侯、譯長阿貼,以及細君府內的主簿王獲也依次落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