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2章 放牧伊列 (10)(3 / 3)

身世如同刻在額頭上的黥印,細君頂著這個罪證,在眾目昭著下長大了。沒有誰敢真正地憐憫她,更談不上喜歡和寵愛,一個罪臣之女的意味太顯豁了,誰要是想到那些不可預測的凶險,便再也不會需要她。她的存在隻在於證明一隻從箭失下逃脫的小雀是多麼僥幸,隻在於證實命運的冷酷,以及麵目可憎的厄運。因此,在這樣一種氣氳裏成長的細君不免有了一種病態的修美,她的骨頭與廣陵城外的青竹一般瘦削,她的皮膚白得使人擔憂,她黑盈盈的眸子裏來回奔跑著驚慌失措的光影。

細君愈是渴望與旁人無異,便愈是計較自己的身世。十五歲時的一天,她跟著宮裏的樂師學鼓瑟,突然就對自己產生了疑問:我為什麼會在這裏?那時她剛剛進宮不久,幽深而複雜的環境更使她費解,她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些什麼,也參悟不了自己的未來。她被一個宦官和兩個宮娥指來劃去,就好像她被父母扔在這個世界上,一切都由旁人擺布。直到被選中作為和親烏孫的公主,她才徹底領會了自己的命運。

在被選為和親公主的那些日子,她時常夢見一隻淩厲的大鳥,她被擒在幹枯鋒利的鳥爪中,隨著大鳥在明暗不定的氣流中上下盤旋,內心為一種失重的恐懼所攫。夢醒後她問神明:為什麼偏偏選中了我?十八年來我從未抗拒過你對我的處置,更不曾為自己選擇過什麼?你如果這樣惱恨於我的存在,為什麼還要讓我來到這個世上?

事實上,如果細君不糾纏於這個痛苦的問題,那麼,她倒是可以以另一種心境來到烏孫,因為,至少烏孫人從未將她視為罪臣之女,她的身世從此清白而高貴。然而細君深深地怨恨這種不公,一刻也不曾停止,又因為毫無抵抗的力量,隻好任由那些怨恨將自我拖入綿無絕期的自憐與哀傷中。

細君無法為遠嫁烏孫的命運而釋然,也就難以接納草原民族的風習。時間或許不夠長,她也過於年輕和固執,在嫁來烏孫的這些日子裏,她雖為罪臣之女,內心卻常以漢人的優越感來打量烏孫人。烏孫王宮之外沒有街衢,沒有嵯峨朱闕,沒有岧岧高台,而長安城多大啊,她在那裏住了三年,長安城的十二道城門她僅僅見過清明門和宣平門,都說霸城門最為雄偉,可是她始終沒有機會從它的下麵走過。那些食物也過於油膩了,常常使她孱弱的胃消化不了,她想念粟米飯,以及用竹篋盛的梅子。容貌、語言、衣著、性格、飲食、居舍都成了她的阻礙,這些事物擋在她的心靈前,就使她又一次把自己從烏孫王宮裏孤立出來。

私府長灌夫一跨進她的宮帳,細君便開了口:府長大人,我有一個想法請你轉告尚食監,這用毛氈搭的穹廬我住不慣,那些毛氈總有一股氣味,熏得我晚上整夜整夜地睡不著覺。再者,我需要憑幾、書案、琴台、衣杆、床、和大幄,而這裏什麼都沒有。所以,我想建一座咱們漢地的宮室,當然,不需要太複雜,有簡易的宮牆,有正殿與旁屋,有帶跨院的院落,有穀倉,有幹欄式的廁。最好在宮室不遠處再耕些田地,我們可以種些粟米和菜蔬。

公主殿下,主上曾特地囑咐過我,讓我等容忍烏孫國俗......

兩國和親,本有互通有無之意,或許我們的宮室會給他們的房屋建築帶來什麼啟發。你就照我的話翻譯吧。

話畢,細君臉頰上飄過一層難以察覺的緋紅。這差不多是她第一次按照自己的意願,做了一件自己想做的事。她似乎用了太大的氣力。

【12】涉世

公主細君在烏孫度過了第一個寒冷的冬日,天鵝北歸的時候,她的宮室也建成了。

那宮室不是很大,構架也並不複雜,整個結構形同一個"曰"字,房屋大多都是抬梁式,本來應有的廡殿頂簡化成了懸山頂,唯有公主的幾間起居室用了帶鬥拱的房簷,雕花的八角柱。侍禦住的房間大多是平頂的。房子為木製,鋪地磚都改成了地板。較為特殊的一個建築是位於公主寢室正前方的一座井榦樓,分為上下兩層,上層鼓樂奏琴,下層可以趺坐消閑。細君公主隻在臨別長安前,在建章宮見過它一眼,便鐫記在心夢寐難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