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2章 放牧伊列 (10)(1 / 3)

紛繁思緒還不曾完全離去,它們旋繞著獵驕靡摘去王冠的白發,像是還沒在這堆白發中玩個痛快。獵驕靡睜開眼睛,從高車一側的小窗內望出去,那些閃耀的絲質旌幟,正飛動在一個淺淺的小山穀裏,幸虧獵驕靡的眼睛已經昏花,否則,那豔麗的光芒會刺痛他的淺藍色瞳仁。

獵驕靡命令馬隊停步,又囑咐樂隊將樂聲送出得更遠、更明亮些。在漢朝送親隊伍緩緩走近的這段時間裏,獵驕靡仔細辯認著這支數百人的隊伍。

走在最前的是一隊戴著淺紅色韋弁的武士,武士們身著短襦,除了旗手與執鉦者,都持著卜形鐵戟,背後印有"漢"字徽識。望見烏孫迎親隊的一刻,武士們陸續將韋弁下的絳紅色幘巾放下來,而後在下闔處係了纓結。武士之後,緊跟著兩輛單馬轓車,車耳上插著燕尾旌幟,車上各乘兩人,與武士不同的是,他們戴的是漆纚紗弁。與轓車相接的是一輛駕著兩匹馬的絳紅色輜車,輜車分為前後兩輿,四壁嚴密,頂蓋呈橢圓形,上繪繁複而鮮豔的圖案。輜車前輿坐著一位執策馭馬的禦者,後輿兩側敞開的紗窗後,時時浮現女子的形影。輜車左右前後,各有一位騎馬持幢者。獵驕靡想,大概那就是漢朝公主的乘輿了。再往後的車乘與侍禦,獵驕靡多半看不清也分辯不出差別了。還是大吏沙考站在一旁邊看邊給他描繪:

昆莫陛下,公主的妝奩似乎不少呢,裝了整整三個牛篷車。噢,還有一些人坐在一隻彩色的大木匣子裏,四匹馬拉著他們,我還不能確認他們的職責,大概是樂手吧,我看見有人把一種笛子似的東西舉在嘴邊,不過,那不是我們烏孫人的笛子,它像是把幾根笛子粘連成了一排。有人懷裏抱著什麼,但是那東西用布帛給包了起來,看形狀很像我們的曲頸琵琶。從臉上的神情來看,他們都很疲憊,那些走在隊伍最後的侍從雖然騎著馬,但是腰裏已經沒什麼氣力了,軟塌塌地在馬上晃來晃去,像是被太陽曬化了的奶酪。尊貴的昆莫,我看見有人騎馬朝我們走來了。真讓人激動啊,偉大的昆莫,您知道那是誰嗎?我們的沙熱翕侯,還有左都尉初音。

騎馬過來的是往漢朝譴送請娶公主聘禮的翕侯沙熱和左都尉初音,以及陪護公主同行的兩位漢朝宦臣,主簿王獲和私府長灌夫,二人將隨公主細君留在烏孫。與翕侯沙熱和左都尉初音緊緊擁抱後,烏孫大吏沙考及譯長阿貼代表烏孫王前去接應了兩位漢朝官屬。

彼此通告信息之時,烏孫國的一位壯年男歌手走下乘坐的馬車,懷抱一把四弦曲頸琵琶,邊走邊彈,純熟的指法如同溪水湍湍流淌。距離公主車輿還有二十步的時候,他醞釀了許久的喉嚨驀地飛出一段蒼勁的音符。

精通音律的公主最先捕捉了歌聲裏的曠遠,繼而是每一個人都能體驗到的深情和喜悅。隻是,旅途的疲頓以及一個異族男人在她窗下的長歌,給公主細君的身心帶來了一些不適感。須知,她淒惻的身世一開始就令她疑懼外部佇立的現實,如果要使她覺得安心,要給她一些幸福和快樂,隻需不要去打擾她的孤單和寂寞。但公主還是仔細地聽著。歌詞她聽不懂,節奏也是異樣的,可是並不陌生。一個善於將語言化為音律的人,是不會對音樂感到陌生的。

公主,他在唱什麼?

輜車裏的侍女芒兒忍不住將窗紗掀起一角,繼而慌張瞥過一眼。

遙遠。芒兒,你不覺著歌聲又把我們送上一條更遠的路麼?當然,他們是善意的,至少他是善意的。

遙遠?我們離開長安已有半年了,難道烏孫還遠麼?不過,公主,我猜他在讚美您,或者,他在祝福您。國王在哪兒?我怎麼沒有看見他?

芒兒,難道你還要為我盼望他?

唱完一曲,烏孫歌手回到了乘坐的馬車上,另一個樂手開始吹奏,胡角聲隨即翩翩飛起。此時,烏孫迎親隊調轉頭來,引領著公主細君的衛隊緩緩往特克斯河南岸的烏孫夏宮走去。

【11】安身

獵驕靡接連與漢朝細君公主、匈奴烏蘭公主舉行完婚禮不久,烏孫草原的天氣也漸漸涼了,南飛的天鵝滑過特克斯河的碧空,它們"哦噢-哦噢-哦噢"的叫聲聽來有幾分淒厲,仿佛飛翔使它們承受了什麼艱難的事物。伊列河穀的牧民們開始為冬天的畜群割草蓄糧,而烏孫王宮裏的下人們已經做著返回赤穀城的準備。恰在此時,一件並不意外的事情險些擊倒了烏孫王獵驕靡。

米依爾曼夫人快要死了。老邁的獵驕靡似乎難已使自己在相隔不到兩月的時間裏,同時接納大婚和永別這樣過於劇烈的變故。兩位年輕的新夫人,一位與他共同從時光中走來的伴侶,命運總是給他一些賜予,而後再奪走更多。當他們都老了以後,米依爾曼便變成了他的姐姐或者母親。是的,這是獵驕靡暗自珍藏的一個想法,他把這個想法與自己的孤獨安放在一起,時常在寂靜中長久地凝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