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讀】
這是一組悼人的詩。詩篇三章,各五言八句,每章融景、情與被悼者的形象於一體,分開時各自獨立,合在一起又上下貫通,氣韻相連。全詩從社會、自然環境寫到人物的外在形象,從相知相交的過程寫到微妙的內心世界,從情趣愛好寫到世態炎涼,道出了作者在麵對亡友身亡事件上極其複雜的心態和深刻的人生體驗。
“風雨飄搖”奠定了全詩的基調。魯迅作本詩的夜晚適值風雨大作,這既是對自然環境的實錄,也暗示了時局的動蕩不安,著意烘托了範愛農致死的社會原因。作者把自然的風雨與政局的飄搖融合在一起,造成淒冷哀痛的氛圍。緊接著兩句展示了一個頭發花白、精神不振卻傲骨十足的知識分子形象,顯示出作者以形傳神的深厚功力。白眼,語出《晉書·阮籍傳》:“籍又能為青白眼,見禮俗之士,以白眼對之。”白眼看人表示藐視和蔑視。雞蟲,雞和蟲,無關緊要的東西,這裏指趨炎附勢、爭奪小利的無恥之輩。而且“雞蟲”與“幾仲”諧音,紹興府學堂的何幾仲正是範愛農的死對頭,魯迅這裏一語雙關,真乃神來之筆,自己也覺得“奇絕妙絕”。頸聯從範愛農的處境繼續寫他“生成傲骨”的精神。範愛農所飽嚐的“世味”,像秋天的老苦菜那樣苦澀,而他所處的“人間”,就因為他的正直不阿而使他處處碰壁。尾聯的感慨令人動容:怎麼才分別了短短的三個月,你這樣一位不同凡俗的人就不在了呢?表達了對範愛農不幸遭際的深切同情,對惡勢力強烈的鞭撻和控訴。“畸躬”一詞,再次強調了範愛農的不同凡俗的個性。畸,通奇,奇異也。躬,身體,這裏用以指人。
驚歎了好友之死對自己的震撼之後,第二章進一步揭示造成範愛農死因的社會原因並對其自裁方式發出疑問。先從留學異國寫起。“海草國門碧,多年老異鄉”,一下把我們引到當年他們在日本留學的情景。為了追求新的知識、思想,尋求救國途徑,他們孜孜不倦,意氣風發,“海草三綠,不歸國門”。回到祖國後,辛亥革命的爆發和紹興的光複,點燃了他們許多希望。但是,舊有勢力對革命政權的掌握以及“換湯不換藥”的輪番執政,給滿腔熱血的知識分子以沉重打擊。這是一個時代的悲劇,也是範愛農悲劇的社會根源。魯迅以深刻的眼光,看到辛亥革命的不徹底性,並把它和範愛農的死聯係到一起,增強了全篇的社會意義,提高了範愛農自殺的社會價值。“故裏”句將鏡頭回落紹興,從作者自己的主觀感受出發,抒發了對故鄉險惡環境、汙濁空氣、人世冷酷的憤鬱。作者禁不住問自己也問死者:在這樣一個悲哀的時代,以死抗爭,能否滌蕩愁腸?能否成為有益的犧牲?本章從與範愛農在日本共同鬥爭的精神寫到獨沉江堤的淒冷沉淪,從辛亥革命前的對社會極高的期望到革命後木偶般登場的政治局麵,短短八句,概括了範愛農的一生,也反映了一個時代的風雲變幻。
第三章依舊寫範君,卻側重於作者失去摯友的痛惜和由此生發的無限感慨。憂世傷時、卓爾不君的形象傳神地勾勒出來。此句一方麵說明範愛農的死,是由社會逼迫所致,而不是當時盛傳的“醉酒自沉”。另一方麵,也為下句作鋪墊,在整個社會都醉生夢死的情況下,你這個些微飲酒的小酒人卻訣別於世,這個社會是何等不公!這種清醒者的痛苦是何等的悲哀!“此別成終古,從茲絕緒言”,生者與死者間永遠不能逾越的鴻溝,使魯迅再也聽不到範愛農與世抗爭的聲音,也喪失了可傾訴衷腸的知音。由範愛農的死,魯迅聯想到諸多並肩奮爭過的戰友的消亡,因悲而憤,因憤而悶,因悶而致空虛,以至於自視如輕塵。
通觀全詩,我們不僅可以了解範愛農一生的不幸遭際,深悟導致他死亡的社會因素,看到魯迅和他的親密關係,特別可以看到魯迅對現實情形的認識,以及“絕望之為虛妄,正如希望相同”的思想軌跡。全詩語句凝煉,有起有落,有情有景,開合自如,集中表達了詩歌的政治性和思想性,給人極深的震動。詩風悲憤沉鬱,把哀痛、惋惜、怨憤與無奈之情融為一體,向黑暗不公的社會發出最深沉的控訴。
雜詩
我的失戀
——擬古的新打油詩
我的所愛在山腰;
想去尋她山太高,低頭無法淚沾袍。
愛人贈我百蝶巾;
回她什麼:貓頭鷹。
從此翻臉不理我,不知何故兮使我心驚。
我的所愛在鬧市;
想去尋她人擁擠,仰頭無法淚沾耳。
愛人贈我雙燕圖;
回她什麼:冰糖壺盧。
從此翻臉不理我,不知何故兮使我胡塗。
我的所愛在河濱;
想去尋她河水深,歪頭無法淚沾襟。
愛人贈我金表索;
回她什麼:發汗藥。
從此翻臉不理我,不知何故兮使我神經衰弱。
我的所愛在豪家;
想去尋她兮沒有汽車,搖頭無法淚如麻。
愛人贈我玫瑰花;
回她什麼:赤練蛇。
從此翻臉不理我,不知何故兮——由她去罷。
【注釋】
[1]作於1924年10月3日,最初發表於《語絲》周刊第四期。
[2]傳說唐代人張打油所作的詩常用俚語,且故作詼諧,有時暗含嘲諷,被稱為打油詩。
【解讀】
這首詩比較淺近。魯迅自己有兩段話,可以作為理解本詩的背景材料。在《〈野草〉英文譯本序》中,魯迅說:“因為諷刺當時盛行的失戀詩,作《我的失戀》”。在《三閑集·我和〈語絲〉的始終》一文中談到本篇時說:“不過是三段打油詩,題作《我的失戀》,是看見當時‘阿呀阿唷,我要死了’之類的失戀詩盛行,故意做一首用‘由她去吧’收場的東西,開開玩笑的。這詩後來又添了一段,登在《語絲》上”。
五四呼喚人的解放,描述對愛的渴求成為一時的潮流。但大潮之中,泥沙俱下。在當時,很多低俗的、模式化的“失戀詩”幾乎泛濫成災。這對於正在解放中的人們培育健康的情感,不是好事。基於這樣的憂慮,魯迅寫下了這首詩。
這詩用了四個陰差陽錯的場景,寫出流行於當時的那種讓人啼笑皆非的戀愛。輕巧的笑上幾聲,就把鬧劇一般的所謂的“戀愛”和“失戀”價值,批判得體無完膚。雖然讀起來是一首讓人忍俊不禁的詩,但並不是笑過之後留不下什麼的笑話。詩中仍包含著魯迅一貫的認真。許壽裳在《魯迅的遊戲文章》裏引了這首詩,並稱:“他自己標明為‘擬古的新打油詩’,閱讀者多以為信口胡謅,學得有趣而已,殊不知貓頭鷹本是他自己所鍾愛的,冰糖壺盧是愛吃的,發汗藥是常用的,赤練蛇也是愛看的。還是一本正經,沒有什麼做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