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蹤一個月,她都經曆些什麼?摩挲著她日漸消瘦的臉頰,他的心一酸,眼淚險些掉落。
現在,每當他回想起當年,她依偎在他肩膀,那副淒楚模樣,眼角都會有淚水垂落。
後來,他才知道她失蹤的原因,暑假結束前,她的母親自殺在家中。
這些也是後來,他從她口中得知的,那些難以度過的日子,她一人咬住牙關,獨自承擔,不願把悲傷難過告訴他,在漫漫黑夜裏醒來,四周黑暗深邃,不見光亮,她抱住自己的膝蓋,瑟縮身體,嚶嚶哭泣。
大一開學,新生報到。他跟隨家人來到數百公裏的外省念大學。原先打算和她進同一所大學,但她的成績太過優異,考去了北京。
自此,他們相隔兩地。
他常常寫信給她,對她訴說這裏的風景。
秋天厚實的落野,鋪滿校園每一個台階。
冬天漫天大雪,洋洋灑灑,是一場靈魂的洗禮,站在空茫雪地,人心頓時開闊無比。
他還收養了一隻叫玫瑰的小貓,跟他一起住在校外與同學合租的房子裏。房子很小,不到八十平方,住了四個男生。小貓是他在學校門口,一座橋下撿來的,白色,靈巧,一雙異常明亮的眼睛,性情多變,有時溫柔,有時粗暴,於是取名玫瑰。他說,它很像你呢。
信的結尾,他總會用紅色筆寫道:玫瑰,我很想你。
再畫兩顆緊密相連的愛心,中間,穿過一隻愛神之箭。他摸著信封,暗黃色的封麵,想著玫瑰收到信時的笑臉,嘴角亦不自覺上揚出一道幸福弧線。
她的信箋亦陸續寄來,簡短的字跡,一筆一劃無比端正。
她說,城,北京的冬天很美,你來陪我看雪好麼?
她說,我已經回不了家了,城,父親帶著別的女人過日子,母親自殺,那天我回家,站在門口,便聞到客廳飄來的陣陣血腥,打開鐵門,看見母親倒在血泊中,睜大眼睛,死不瞑目的樣子。
那模樣此生我都不會忘記,城,他們當年愛得癡纏,是許過生死諾言的人,城,我們能走到白頭麼?
信的末尾,有一滴淚水。風幹之後,印刻下來的痕跡。
他拿著沉甸甸的一疊信箋,心裏潮濕起來。他跑去鏡子前,看自己的樣子。清秀眉目,黝黑健壯的身軀,一雙厚實的大手,細碎短發下麵,是清澈見底的目光。他已不是當年在操場上自傲不羈的少年,不是那個夜夜站在她教室門口送花給她,又看她親手折斷花葉的那個執拗少年。時光的車輪滾動,劈啪聲中,年華即逝。如今,他已沉穩,一顆動蕩不安、浮躁潮湧的心,磨平棱角,沉澱下來,使他成為一個愈發理智進取的青年。
玫瑰寄來的信,一封封被他小心放置在一個藍色鐵罐裏。每當失落,又或難受的時候,他會翻找出來,一封接著一封地念,蹲在牆角,身邊擺放易拉罐啤酒,直至淚水潸然,哽咽起來。
他的生活日漸充實,每天除去學生會的工作,自己又額外兼職。時間換轉不過來的時候,他就叫朋友替他點名。錯過的課程,空閑時間,又會補上去。如此努力對待,成績一天天進步。他對自己說,城,努力給玫瑰帶來幸福!
一切都是為了將來。
大三暑假,他乘火車去北京。二十個小時,長途跋涉。火車嗚咽前行,他把頭抵在車窗,看飛過眼前的村莊,紅磚黑瓦,泥土翻飛的氣味,沿途有孩子,嬉鬧打罵,聽見火車鳴叫,紛紛紐頭,打探車窗內的乘客,一雙好奇又異常肮髒的臉孔,破敗有孔的衣服,滿手泥濘,但看見火車駛來的那一刻,展露出的笑臉是如此明澈,仿佛明亮的日光,照在頭頂,溫煦而燦爛。
玫瑰來接他,在火車站,他一路跟隨一列乘客走出龐大的火車站。這是他第一次出遠門,提著大包小包,小心翼翼,不知所措。眼前一景一物,對於他都是新穎陌生的。像一個孩子進入了遊樂場,新奇而新鮮。
在車站口,看見站在一旁,焦急望來的玫瑰。披肩的頭發,妥帖安穩,已經不再留短發,剔除原先骨子裏的叛逆,小家碧玉,溫文爾雅。白色短袖,兩條白皙的手臂,黑色牛仔,搭配得非常隨意。
她看見他過來,走了過去。北京夏日,豔陽高照,溫度暴升,他的汗水蜿蜒而下,無法抑製。
玫瑰帶他去了自己在北京租來的房子,六十平方,她一人住。房子已裝修,家具陳舊,但性能尚好。他放下手中的包袱,徑直走去洗手間洗手。打開水龍頭,衝向嘩嘩而下的涼水,熱氣瞬間升騰蒸發,涼爽一陣陣傳來。
也許是在火車上顛簸太久,他未和玫瑰多說什麼話,脫掉運動鞋,躺在玫瑰的床上,很快就入睡。
她出去買菜,與老板討價還價。一直記得他愛吃糖醋排骨,為他學了很多遍。打開收音機,聽裏麵傳來斷續的音樂,忙碌起來。做飯,拖地,切菜,洗碗。
中途躡手躡腳走近熟睡中的他,坐在椅子上,屏息看他睡著的樣子。恍惚,覺得時光輕易就這麼過去了,她還記得當年,在空曠操場上,她因奔跑,睡倒在草叢,他過來,說我要和你做朋友。彼時,他年輕好勝,知道她不輕易被征服,於是兜轉,耗費所有精力體力,隻為征服她桀驁的靈魂。
看著他如今沉穩的模樣,她微微一笑,他們究竟何時相愛,又是何時開始依戀彼此的呢?
六點的時候,他醒來。昏昏然走出狹小的房間,看見桌上用一個個白碗扣好的菜,打開,便聞見撲鼻的香味。玫瑰從廚房探出頭,城,我給你做了糖醋排骨,你趁熱先吃。
他心頭突然一熱,走進廚房,一把摟住了滿身油煙的玫瑰。
這時候,收音機裏傳出了老狼的《虎口脫險》。唱到:“愛你的每個瞬間,像飛馳而過的地鐵”時。兩人不約而同對視,在熟撚的旋律中,會心地笑了。
滑向黑暗的時光,又再度重現,當年她唱那首歌,如今已成了溫習往事的切入口。
那次晚飯,他吃了很多。把這些歲月對玫瑰的想念都吃進了嘴裏,一口一口,貪心卻滿足。
那晚,他摟著她入睡,心靜如水,仿佛兩人已是多年夫妻,彼此之間沒有熱戀期間泛濫的激情,有的隻是平和淡然。他安心地閉上眼,聆聽她呼吸的頻率。
她默不作聲,月光從窗外,照射進來。他起身倒水的時候,發現她大半張臉沉浸在清涼月光中,淚水潸然,濕潤了臉頰。
他輕問,玫瑰,你怎麼了?
城,我想家了,但我再回不了家。她終於放聲哭了起來。
他從背後摟住她,一點一點扳平她的身體。窗外,是夏夜,熱鬧無比的景象,他的心卻澄靜,肅穆一片。
城,我父親每月給我寄來豐厚的零花錢,我知道他還是愛我的。但是我需要的不是錢,城。
之前,我一直不曾接受你,並不是我不喜歡你,相反我很喜歡你。可是,當我回到家中,一麵看著客廳裏父母的結婚照,一麵聽他們爭吵不休,恨不得殺死對方的場麵,讓我不敢再相信愛情。城,那次我不告而別,讓你擔驚受怕,斷絕與你的聯係。城,你能原諒我麼?
她一口氣說完,停頓下來。淚水大顆如斷線珍珠,從眼眶翻騰而下,落入被單,變成一灘水漬。
我都知道,玫瑰,相信我,相信我們的未來。他說著,溫柔地拍她呼吸起伏的背。
他在黑暗中,微笑著落下淚水。
他對自己說,城,你要給玫瑰幸福!
北京之行,持續了半個月。玫瑰白天出去兼職,他就在家中打掃房間,疊被子,曬衣服,像個居家好男人。但他不會做飯,這是惟一的軟肋。出門買了菜,放在客廳一角,等玫瑰工作回來。閑暇時光,坐在椅子上翻閱小說,津津有味地閱讀。
時光很快過去,他離開北京那天,站在火車站門口,對依依不舍的玫瑰說,等我,一年後,我會再來北京。
轉身那一刹,他聽見縈繞心間的聲音。哢地一下,巨石落地,震懾出無窮力量。
北京,我會再來!
大四學業,忙忙碌碌,他一直穿梭於社會與校園間。一方麵為畢業做著準備,另一方麵又爭取再多一些的社會經驗,他知道社會魚龍混雜,潛伏危機,稍一分心,便會喪身火海,死無全屍。這些日子,他不再和玫瑰寫信,時間變得急促緊張,恨不得一人分飾三人,輪流換班。玫瑰成了他精神的寄托,每日離開家中,他會在牆上畫一個筆畫,一個正字代表五天,亦代表離北京又近五天。開門出去,瞥見牆上密麻的正,不禁微笑。
他以優秀的成績畢業,拿到畢業證書後,當下就買好了去向北京的火車票。
父母得知他去北京,並無阻止,相反,他們很讚同他的決定。北京是中國數一數二的大城市,開開眼界,總是好事。
他很慶幸自己有一對這樣通情達理,善解人意的父母。
一回生二回熟,第二次來北京,他堅持不要玫瑰來接他,輕車熟路,在門口打了的,報出了路線,門牌,以及走哪條公路更便捷。司機被他說得一怔一怔,問道,先生,您是北京人麼?
他笑,凝視窗外,高架盤轉的北京,高樓矗立,是多少英雄少年打拚奮鬥之地。
北京,一年之後,又一陽光普照的夏日。
他踏上了通往人生的路途,躊躇滿誌,信心滿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