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六記 卷五 中山記曆(2 / 3)

六月初八日,辰刻,正副使恭奉諭祭文及祭銀焚帛安放龍彩亭內,出天使館東行,過久米林,泊村,至安裏橋,即真玉橋,世孫跪接如儀,即導引入廟。禮畢,引觀先王廟。正廟七楹,正中向外通為一龕,安奉諸王神位,左昭自舜馬至尚穆,共十六位,右穆自義本至尚敬,共十五位。是日球人觀者,彌山匝地,男子跪於道左,女子聚立遠觀。亦有施帷掛竹簾者,土人雲係貴官眷屬。女皆黥首、指節(黥首、指節:在額上、手腕手臂上刺字文圖。)為飾,甚者全黑,少者間作梅花斑。國俗不穿耳,不施脂粉,無珠翠首飾。人家門戶,多樹石敢當碣,牆頭多植吉姑羅或柔樹,剪剔極齊整。國人呼中國為唐山,呼華人為唐人。

球地皆土沙,雨還即可行,無泥濘。奧山有卻金亭,前明冊使陳給事侃歸時卻金,故國人造亭以表之。辨嶽,在王宮東南三裏許,過圓覺寺,從山脊行,水分左右,堪輿家謂之過峽,中山來脈也,山大小五峰,最高者謂之辨嶽,灌水密覆。前有石柱二,中置柵二,外板閣二,少左有小石塔,左右列石案五。折而東,數十級至頂,有石壚二,西祭山,東祭海嶽之神曰祝,祝謂是天孫氏第二女雲。國王受封,必齋戒親祭,正五九月,祭山海及護國神,皆在辨嶽也。

波上,雪崎及龜山,餘已遊遍,而要以鶴頭為最勝,隨正副使往遊,陟其巔,避日而坐。草色粘天,鬆陰匝地,東望辨嶽,秀出天半,王宮曆曆如畫。其南,則近水如湖,遠山如1南王之舊跡猶有存者,西望馬齒、姑米,出沒隱見,若近若遠,封舟之來路也。北俯那霸久米,人煙輻輳(輻輳:人或物集聚一起。)。舉凡山川靈異,草木蔭翳,魚鳥沉浮,雲煙變滅,莫不爭奇獻巧,畢集目前,乃知前日之遊,殊為鹵莽。梁大夫小具盤樽,席地而飲,餘亦趣仆以酒肴至。

未申之交,涼風乍生,微雨將灑,乃移樽登舟,時海潮正漲,沙岸彌漫,遂由奧山南麓折而東北。山石嵌空欲落,海燕如鷗,漁舟似織,俄而返照入山,冰輪出水,文鰩無數,飛朝潮頭。與介山舉觴弄月,擊楫而歌,樽不空,客皆醉,越渡裏村,漏已三下,卻金亭前,列炬如晝,迎者倦矣。乃相與步月而歸,為中山第一遊焉。

泉崎橋橋下為漫湖滸,每當晴夜,雙門供月,萬象澄清。如玻璃世界,為中山八景之一。旺泉味甘,亦為中山八景之一。王城有亭,依城望遠,因小憩亭中,品瑞泉,縱觀中山八景。八景者,泉崎夜月,臨海潮聲,久米竹籬,龍洞鬆濤,筍崖夕照,長虹秋霽,城嶽靈泉,中島蕉園也。亭下多棕櫚紫竹,竹叢生,高三尺餘,葉如棕,狹而長,即所謂觀音竹也。亭南有蚶殼,長八尺許,貯水以供盥,知大蚶不易得也。

國人浣漱不用湯(湯:熱水。),家豎石樁,置石盂或蚶殼其上,貯水,旁置一柄筒,曉起,以筒盛水,澆而盥漱之,客至亦然。地多草,細軟如毯,有事則取新沙覆之。國人取玳瑁之甲以為長簪,傳到中國,率由閩粵商販,球人不知貴,以為賤品。昆山之旁,以玉抵鵲,地使然也。

豐見山頂,有山南王第故城。徐葆光詩有“頹垣宮闕無全瓦,荒草牛羊似破村”之句,王之子孫,今為那姓,猶聚居於此。

辻山,國人讀為失山,琉球字皆對音,十失無別,疑迭之誤也。副使輯《球雅》,謂一字作二三字讀,二三字作一字讀音,皆義而非音,即所謂寄語,國人盡知之,音則合百餘字,或十餘字為一音,與中國音迥異,國中惟讀書通文理者,乃知對音,庶民皆不知也。久米官之子弟,能言,教以漢語,能書,教以漢文,十歲稱若秀才,王給米一石,十五薙發,先謁孔聖,次謁國王,王籍其名,謂之“秀才”,給米三石,長則選為通事,為國中文物聲名最,即明三十六姓後裔也。那霸人以商為業,多富室。明洪武初,賜閩人三十六姓善操舟者,往來朝貢,國中久米村,梁、蔡、毛、鄭、陳、曾、阮、金等姓,乃三十六姓之裔,至今國人重之。與寄公談玄理,頗有入悟處,遂與唱和成詩。法司蔡溫,紫金大夫程順則、蔡文溥,三人集詩,有作者氣。順則別著《航海指南》,言渡海事甚悉。蔡溫尤肆力於古文,有《蓑翁語錄》、《至言》等目,語根經學,有道學氣,出入二氏之學,蓋學朱子而未純者。

琉球山多瘠磽,獨宜薯。父老相傳,受封之歲,必有豐年。今歲五月稍旱,幸自後雨不愆期,卒獲大豐,薯可四收,海邦臣民,倍覺歡欣。僉(僉:猶今言“都”也。)曰:“非受封歲,無此豐年也。”

六月初旬,稻已盡收。球陽地氣溫暖,稻常早熟,種以十一月,收以五六月。薯則四時皆種,三熟為豐,四熟則為大豐。稻田少,薯田多,國人以薯為命,米則王宮始得食。亦有麥豆,所產不多。五月二十日,國中祭稻神,此祭未行,稻雖登場,不敢入家也。

七月初旬始見燕,不巢入屋。中國燕以八月歸,此燕疑未入中國者,其來以七月,巢必有地。別有所謂海燕,較紫燕稍大,而白其羽,有全白似鷗者,多巢島中,間有至中國,人皆以為瑞。

應潮雞,雄純黑,雌純白,皆短足長尾,馴不避人。香崖購一小犬,而毛豹斑,性靈警,與飯不食,與薯乃食,知人皆食薯矣。鼠雀最多,而鼠尤虐,亦有貓,不知捕鼠,邦人以為玩,乃知物性亦隨地而變。鷹、雁、鵝、鴨特少。

枕有方如圭者,有圓如輪而連以細軸者,有如文具藏數層者,製特精,皆以木為之,率寬三寸,高五寸,漆其外,或黑或朱,立而枕之,反側則仆。按《禮記·少儀》注:“穎(穎:警枕。用圓木做的枕頭,熟睡時則欹動,容易覺醒。),警枕也。”

謂之穎者,穎然警悟也。又司馬文正公以圓木為警枕,少睡則轉而覺,乃起讀書,此殆警枕之遺。

衣製皆寬博交衽,袖廣二尺,口皆不緝,特短袂,以便作事,襟率無紐帶,總名衾。男束大帶,長丈六尺,寬四寸以為度,腰圍四五轉,而收其垂於兩肋間。煙包、紙袋、小刀、梳、篦之屬,皆懷之。故胸前襟帶褶起凸然,其肋下不縫者,惟幼童及僧衣為然。

僧別有短衣如背心,謂之斷俗,此其概也。

帽以薄木片為骨,疊帕而蒙之,前七層,後十一層,花錦帽遠望如屋漏痕者,品最貴。惟攝政王叔國相得冠之。次品花紫帽,法司冠之。其次則純紫,大略紫為貴,黃次之,紅又次之,青綠斯下。各色又以綾為貴,絹為次。

國王未受封時,戴烏紗帽。雙翅側衝上向,盤金,朱纓垂頷,下束五色絛。至是冠皮弁,狀如中國梨園演王者便帽,前直列花瓣七,衣蟒腰玉。

肩輿如中國餅橋,中置大椅,上施大蓋,無帷幔,轅粗而長,無絆,無橫木,以八人左右肩之而行。

杜氏《通典》,載琉球國俗,謂婦人產必食子衣(子衣:胎盤。),以火自炙,令汗出,餘舉以問楊文鳳,然乎?對曰:“火炙誠有之,食衣則否。”即今中山已無火炙俗,惟北山猶未盡改。

嫁娶之禮,固陋已甚,世家亦有以酒肴珠貝為聘者,婚時即用本國轎,結彩鼓樂而迎,不計妝奩,父母送至夫家即返,不宴客,至親具酒賀,不過數人。《隋書》雲:

琉球風俗,男女相悅,便相匹偶。蓋其舊俗也。詢之鄭得功,鄭得功曰:三十六姓初來時,俗尚未改,後漸知婚禮,此俗逐革。今國中有夫之婦,犯奸即殺,餘始悟琉球所以號守禮之國者,亦由三十六姓教化之力也。

小民有喪,則鄰裏聚送,觀看護喪,掩畢即歸,宦家則同官相知者,亦來送柩,出即歸,大都不宴客,題主官率皆用僧,男書“圓寂大禪定”,女書“禪定尼”,無考妣稱。近日宦家亦有書官爵者,棺製三尺,屈身而殮之,近宦家亦有長五六尺者,民則仍舊。

此邦之人,肘比華人稍短,《朝野僉載》(《朝野僉載》:唐張鷲撰,記隋唐朝野故事遺聞。)亦謂人形短小似昆侖(昆侖:唐以前泛稱今中印半島南部和南洋諸島及其居民為昆侖。)。餘所見士大夫短小者固多,亦有修髯豐頤者,頎而長者,胖而腹腰十圍者,前言似未足信。人體多狐臭,古所謂慍羝也。

世祿之家皆賜姓,士庶率以田地為姓,更無名,其後裔則雲:某氏之子孫幾男,所謂田米私姓也。

國中兵刑惟三章:殺人者死,傷人及重罪徒(徒:徒刑。),輕罪罰日中曬之,計罪而定其日。國中數年無斬犯,間有犯斬罪者,又率引刀自剖腹死。

七月十五夜,開窗見人家門外,皆列火炬二,詢之土人,雲:國俗於十五日盆祭,預期迎神,祭後乃去之。盆祭者,中國所謂盂蘭會也。連日見市上小兒各手一紙幡,對立招展,作迎神狀,知國俗盆祭祀先,亦大祭矣。

龜山南岸有窯,國人取車螯大蚶之殼以煆,塈灰壁不及石灰,而粘過者。再東北有池,為國人煮鹽處。

七月二十五日,正副使行冊封禮,途中觀者益眾。上萬鬆嶺,迤邐而東,衢道修廣,有坊,榜曰“中山道”。又進一坊,榜曰“守禮之邦”。世孫戴皮弁,服蟒衣,腰玉帶,垂裳結佩,率百官跪迎道左。更進為歡會門,踞山巔,疊礁石為城,削磨如壁,有鳥道,無雉堞,高五尺以上,遠望如聚髑髏。始悟《隋書》所謂王居多聚髓髏於其下者,乃遠望誤於形似,實未至城下也。城外石崖,左鐫“龍岡”字,右鐫“虎崒”字。王宮西向,以中國在海西,表忠順麵向之意。

後東向為繼世門,左南向為水門,右北向為久慶門。

再進層崖,有門西北向曰“瑞泉”,左右甬道,有左掖、右掖二門。更進有漏西向,榜曰“刻漏”。上設銅壺漏水,更進有門西北向,為奉神門,即王府門也。殿廷方廣十數畝,分砌二道,由甬道進至闕廷,為王聽政之所。壁懸伏羲畫卦象,龍馬負圖立其前,絹色蒼古,微有剝蝕,殆非近代物。北宮,殿屋固樸,屋舉手可接,以處山岡,且阻海颶。麵對為南宮。此日正副使宴於北宮,大禮既成,通國歡忭。聞國王經行處,悉有彩飾,泉崎道旁,列盆花異卉,繞以朱欄,中刻木作麒麟形,題曰:“非龍非彪,非熊非羆,王者之瑞獸。”天妃宮前,植大鬆六,疊假山四,作白鶴二,生子母鹿三。

池上結棚,覆以鬆枝,鬆子垂如葡萄。池中刻木鯉大小五,令浮水麵。環池以竹,欄旁有坊曰“偕樂坊”。柱懸一版。

題曰:“鹿濯濯,鳥翯翯,牣魚躍。”歸而述諸副使,副使曰:“此皆誌略所載,事隔數十年。一字不易,可謂印板文字矣。”從客皆笑。

宜野灣縣有龜壽者,事繼母以孝,國人莫不聞。母愛所生子,而短龜壽於其父伊佐前,且不食以激其怒。伊佐惑之,欲死龜壽,將令深夜汲北宮,要(要:同“邀”,中途攔截。)而殺之。仆匿龜壽於家,往諫伊佐,伊佐縛而放之,且謂事已露,不可殺,乃逐龜壽。龜壽既被放,欲自盡,又恐張母惡,值天雨雹,病不支,僵臥於路。巡官見之,近而撫其體猶溫,知未死,覆以己衣。漸甦,徐詰其故,龜壽不欲揚父母之惡,飾詞告之。初,巡官聞孝子龜壽被放,意不平,至是見言語支吾,疑即龜壽,賜衣食令去。密訪得其狀,乃傳集村人,係伊佐妻至,數其罪而監之。將告於王,龜壽願以身代,巡官不忍傷孝子心,召伊佐夫婦麵諭之。婦感悟,卒為母子如初,副使既為之記,餘複為詩以表章之,詩雲:

“輶軒問俗到球陽,潛德端須為闡揚。誠孝由來能感格,何殊閔損與王祥。”以為事繼母而不能盡孝者勸。

經迭山墟方集,因步行集中。觀所市物,薯為多,亦有魚、鹽、酒、菜、陶、木器、蕉苧、土布,粗惡無足觀者。國無肆店,率業於其家。市貨以有易無,不用銀錢。聞國中率用日本寬永錢,比來亦不見。昨香崖攜示串錢,環如鵝眼,無輪廓,貫以繩,積長三寸許,連四貫而合之,封以紙,上有鈐記(鈐記:地方長官委派辦事的機關的印記。)。此球人新製錢,每封當大錢十。蓋國中錢少,寬永錢銅質較美,恐或有人買去,故收藏之,特製此錢應用。市中無錢以此。

國中男逸女勞,無有肩擔背負者。趨集、織紉及采薪、運水,皆婦人主之。凡物皆戴之頂。女衣既無鈕無帶,又不束腰,而國俗男女皆無袴,勢須以手曳襟,襟較男衣長,疊襟下為兩層,風不得開。因悟髻必偏墜者,以手既曳襟,須空其頂以戴物。童而習之,雖重百斤,登山涉澗,無傾側,是國中第一絕技也。其動作時,常卷兩袖至背,貫繩而束之。發垢輒洗,洗用泥,脫衣結於腰,赤身低頭,見人亦不避。抱兒惟一手,叉置腰間,即藉以曳襟。

東苑在崎山,出歡會門,折而北,逐瑞泉下流,至龍淵橋,彙而為池。廣可十丈,長可數十丈,捍以堤,曰“龍潭”,水清魚可數,荷葉半倒。再折而東,有小村,篠屏修整,鬆蓋陰翳,薄雲補林,微風嘯竹,園外已極幽趣。入門,板亭二,南向,更進而南,屋三楹。亭東有阜如覆盂。折而南,有岩西向,上鐫梵宇。下蹲石獅一,飾以五彩。再下,有小方池,鑿石為龍首,泉從口出。有金魚池,前竹萬竿,後鬆百挺。再東,為望仙閣,前有東苑閣,後為能仁堂,東北望海,西南望山,國中形勝,此為第一。

南苑之勝,亦不減於東苑。苑中馬富盛,折而東,循行阡陌間,水田漠漠,番薯油油,絕無秋景。薯有新種者,問知已三收矣。再入山,鬆陰夾道,茅屋參差,田家之景可畫。計十餘裏,始入苑村,名姑場川,即同樂苑也。苑踞山脊,軒五楹,夾室為複閣,頗曲折,軒前有池,新鑿,狹而東西長。疊礁為橋,橋南新阜累累,因阜以為亭,宜遠眺。亭東,植奇花異卉,有花絕類蝴蝶,絳紅色,葉如嫩槐,曰“蝴蝶花”。有鬆葉如白毛,曰“白發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