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2節
比如高粱,當它們是一顆籽粒,還在土壤中等待的時候,它們並不知道在漫無邊際的黑暗中,會有什麼樣的命運降臨在它們身上。它們像虔誠的宗教信徒一樣,期望在神靈的幫助下,使自己能夠在神所確定的日子破土而出。它們為此而付出、而祈禱。然而,當它們發現所有的願望在春天裏如願以償時,它們的失望隨之而來。它們破土而出的小嫩芽,隻和春天有關,似乎和神沒有太多的關聯。所有關於命運的未知由此開始。它們在懵懂中宿命地存在。比如,那場風,來的時候,沒有提示,沒有誰因為它們的存在或某種原因而預先關照它們,它們的很多夥伴夭折而亡。再比如,那場雨,好像很偶然地落下,卻讓一些同伴的命運走向必然的終結。沒有人能夠說清楚這是幸還是不幸,也沒有人能夠判定存活下來的那些生命是幸還是不幸。
劫後餘生的高粱們被某種神秘的力量暗示,它們把自己的形狀變成火炬,把外觀變成火苗,把顏色變成火紅。或者,它們以為,這樣就可以擺脫命運的某些暗中操作;或者,它們以為,這樣就可以使自己以最美好的姿態存在於記憶中。但是,它們錯了。火紅的籽粒被歸入倉廩後,火紅的軀幹又被人類操縱。這些由深紅而殘紅而垂死掙紮的紅,被人類重新排列組合,十個一簇,八個一團,用麻繩捆綁起來,成了鍋和碗重見天日的工具。它們變成了刷子。
再沒有什麼命運能夠比刷子更為不幸。它們的存在,僅僅和殘羹冷飯相關。鍋和碗變得清潔,它們的生命在一天天縮短。它們不曾思考這種清潔對自己的價值,它們隻是在一天一天的重複勞動中,讓生命萎縮成另一種形狀,像一隻瘦拳頭。
兒時的夥伴們並不了解這些冥冥中的偶然和必然。他們把那些黑褐色的、用得不能再用的刷子收藏起來,放在房屋土牆的某一個縫隙中,或者存放在不是室內但是不至於被風吹雨淋的角落,讓這些已經枯竭的生命等待著一個不平凡的時刻——元宵節。
20世紀70年代,整整十年間,農村的孩子無法在元宵節的晚上體會燃放焰火的快樂。原因隻有一個,那就是,人們用有限的錢購買了比焰火更為實用的東西。然而,孩子們一年的樂趣都集中在了這一天。他們拿出那些珍藏的、那些曾經的高粱穗、那些已經萎縮為一團的刷子,用一根事先準備好的麻繩捆綁結實,用右手或左手抓住麻繩的另一端,蘸上隻有這一天才能夠破例奢侈一次、超計劃用一次的煤油,用火柴點燃,揮動胳膊,掄圓轉開。頓時,一個個圓形、橢圓形的火圈在空地上競相遊動。更有勇敢的孩子,改變火圈的形狀,有8字形的,有雙環形的。元宵節的夜晚,在無比精彩的火圈中,笑語聲喧。這天晚上,也有燒破衣服的,也有燒毀麥秸垛的,也有皮膚小麵積燙傷的。但是,這些,都不屬於安全事故,這些,隻是人們快樂之餘的小插曲。人們在笑談中縫補衣服,好在那時身穿幾經縫補的衣服屬於常事。然後,人們在快樂的回憶中等待著燒傷痊愈,並有足夠的時間忘卻燒傷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