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2 / 3)

黃氏看許家耀走了進來。嗔怪地說:“看你這孩子。回到家了,也不先來向你爸問個安,道個喜……”

許家耀走到父親麵前,他本想向父親問個安的,畢竟是他的父親啊!可一看到父親那奄奄一息的病態,竟不知所措,把問安的事也忘了,忙問母親:“父親他怎麼了?”

黃氏:“已病了有大半年了,最近更加重了……”

許家耀:“什麼病?”

黃氏:“說不清楚……可能是癆病吧……連漢口的醫生都請來看過……”她傷心、無奈地搖了搖頭。

許家耀憋在心裏的火一下子迸發出來。他吼著:“都這個樣子了,還娶什麼小……”

黃氏趕緊製止他:“小聲點,別吵。氣著你爸……這都是算命先生定的……說是犯了煞星,隻要再娶一房中意的媳婦衝衝喜,病就會好啦……”

“簡直是胡說八道!”許家耀罵著。他知道爸爸的德性,吃、喝、嫖、賭、抽,五毒俱全,真是不得病才怪哩!

黃氏還在嘮嘮叨叨地解釋著:“你爸爸早就看上了韓郎中的丫頭了……這不,這次就了了他的心願……興許,你爸爸的病真的會好起來……”

“好個屁!衝喜能治病?無稽之談……”許家耀無法控製自己的情緒。

此時,陸續趕來賀喜的鄉紳、財主和鎮裏麵有頭有臉的人物都基本上到了,堂屋和院子裏已擠滿了人。

許家耀看來了這麼多人。帶來這麼多虛偽的笑臉,他更是生氣。胸中一股無名火冒了出來,他故意提高嗓門,對著父親,也是有意對著來賓憤憤地說:“也不看看什麼時候……共產黨已經打到家門口了!……他們已經占領了康陽城,很快就會來到這裏……你們也不想想對付的辦法,卻在這裏歡天喜地的大辦喜事……我想你們是享福享夠了,活也活夠了……”

這消息對來賀喜的鄉紳、財主、有頭有臉的人物來說太可怕了,尤如晴空一聲炸雷,打得他們個個戰戰兢兢、瞠目結舌、麵麵相尷。

許老爺大概也聽清了兒子的話。他瞪著眼,嘴巴張開想說什麼,但是沒有說出。他拚盡最後的一點力氣,費勁地挺著身,勉強地從太師椅上站起來,並伸出幹瘦的右手,像要去抓什麼……但這一切都無濟於事了,他很快地就重重倒回椅子上,脖子向頭一仰,徹底咽氣了。隻有那伸著的右手還直立著,表示著他是那麼的不甘心……

“爸——”許家耀大叫一聲撲過去。他抓住父親尖瘦的雙肩使勁地搖了搖,又用手指試了試父親的鼻氣,當他確信這個做惡一生的父親真正逝世了後,他難過了,流出了眼淚。他輕輕用雙手把父親伸出的右手搬回到他身邊,悲憤地把父親胸前的紅綢大花扯下,狠狠地摔在地上。

喜事轉眼變成了喪事。真情的、假意的嚎叫聲、哭喊聲在屋裏屋外響成一片。來賓們見勢不妙,連個招呼都沒打,趕緊悄悄地散去

許家耀也沒料到父親會死得這麼突然,最後連一句話都沒有來得及對他說……他著實感到有些傷心,畢竟是他的父親呀!但一想到共軍的來勢凶猛,他反倒覺得父親就這麼走了,也許還是一件好事……他顧不得考慮許多,隻知道自己已經出來的時間不短了,得趕緊回去。他跪下身來,向父親的遺體磕了三個頭,起身就往堂屋外走。

“家耀。家耀——”黃氏看兒子要走,急忙追出來.在院子裏喊住了他。

“家耀,你別走了……你爸他走了,這個家裏得有個人撐著呀……”黃氏說著。

“媽。不是還有你嗎?!”許家耀沒好氣的嗆了她一句。

“我一個女人怎麼行……你就別走了……”黃氏開始乞求。

“不行!我是偷偷跑回來的……回去晚了,讓他們知道,我會被軍法處置的……”許家耀態度很堅決。

“唉喲……早知道這樣,當初,老爺就不該拿一百擔穀子給你換這身衣裳……”黃氏哭起來。

“原來我的副官是拿糧食換來的?!”許家耀第一次聽到這件事。他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難道這是真的?

“怎麼,你還以為是憑你的本事?”黃氏看他遲疑不信,又說著。

“好了。好了。不說這些了……”許家耀突然有一種被愚弄的感覺。但事實他已經是個副官,軍紀不能不遵守,他必須得走。他稍猶豫了片刻,還是狠下心來,“媽,我不能不走呀……共產黨來了,一樣會殺我的……喪事你就和妹妹簡單一些的辦了吧……我會回來看你們的……”

黃氏哭得更厲害了。

“媽。好了,別哭了。我還有正事告訴你。”許家耀看了看周圍沒人,小聲地說:“如果有什麼急事,就到野鷺島來找我……順著江邊往下走,到了蝦子溝,找一個用搬網捕魚的人,他叫灰三。叫他送你們上島……記住了!”

黃氏眯著淚眼,點了點頭。許家耀轉身欲走,忽然又想起一件事,他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東耳房,命令式地對母親說:“把鑰匙給我!”

黃氏明白他想幹什麼,但還是順從地把鑰匙從懷裏掏出來遞給了他,自己趕緊回到正亂轟轟的堂屋裏去了。

許家耀拿著鑰匙,抓緊時間打開了東耳房門上的大鎖,推開門走了進去。

韓雨婷一看有人走了進來,止住了哭,站起身,膽怯地直往後退。

許家耀走到韓雨婷的麵前,和她麵對麵站著。他看到,眼前的這位姑娘,比三年前他認識的那個韓雨婷長高了些,身體也顯得豐滿成熟,更挺拔秀美、更漂亮了。他心裏空發一種喜愛,想親近她。但當他的目光與她那憤恨的淚眼接觸時,他的心涼了,繼而產生一種憐憫之情。他想安慰她,可他又確實不知該說什麼好。好半天,他才木訥地對她說:“你快走吧……”

韓雨婷望著麵前這位似曾相識的年輕軍人,清楚地聽到了他說的每一個字。她不知道屋外發生了什麼事情,她隻看到了大門已經敞開……她顧不得去想許多,感激地向麵前的“恩人”鞠了個躬,然後像隻受驚的小鹿,飛快地跨越門檻,向屋外跑去。

許家耀看到韓雨婷跑了出去,長歎了一口氣,好像輕鬆了許多,自己也趕緊往回趕……

桂子金帶著四個隨從,乘著快艇,在黑燈瞎火的懷江上行駛了大半夜,直到早晨才進到高山峽穀之中,最後在一個叫獐子坡的山腳下靠了岸。桂子金觀察了一下地形:“沒錯!就是這裏了。”他肯定地說。

這條水道,桂子金已走過多次。不是代表城防司令部來送錢、送糧,就是閑得無聊,過來打獵消遣。他也清楚這裏是除了能從楓埡坪的旱路進山之外的另一條水路。這裏離天罡寨更近。

桂子金留下兩個士兵看守快艇,然後帶著兩個親信警衛上了岸。他們又翻過一道山梁,走了一段山路後,走進了一片密林。桂子金在密林中找到了刀砍的記號,他知道此處已經到了天罡寨的山坡下——頭道坎——黑鬆林。

桂子金大聲喊著:“出來吧!別藏了……老子來了……”

他語音剛落,大樹後隨即閃出四五個身穿黑布大衫、蓬頭垢麵的土匪來。為首一個尖嘴猴腮的家夥一看是桂子金,收起槍,滿臉堆笑地說:“哦……原來是桂參謀長……是什麼風把您給吹來了……”

桂子金假裝客氣地:“哦……是猴旦帶著弟兄們在這裏趴窩呀!……好啦,別羅嗦了,快帶我去見熊爺,我有要事相告……”

“好咧!”猴旦說著,伸出了雙手。

桂子金知道這是山寨的規矩,他掏出自己的手槍,同時也讓兩名警衛把槍也拿出來,一起交給了土匪。土匪收了槍後,掏出黑布帶把他們三人的眼睛蒙上,領著他們上了天罡寨。

天罡峰在群山中突兀高聳。它周圍陡壁怪石密布,峰頂巨岩似帆,直插雲端。天罡峰下有一個高大寬闊,而且蜿蜒幽深的山洞。洞外古樹參天蔽日,荊叢蓬勃遮風。洞內地麵平坦,洞壁腳處還有一條長年不幹枯的小溪。當年,熊武就是看中了這是一處絕好的藏身之地,就在這裏安頓下來,暫以棲身的。後來勢力大了,人也多了,他就讓手下在洞外大樹林間搭蓋起一些草棚木屋,在進洞的山坡路上架起一個大門,形成了一個寨子,熊武自己給它取名叫天罡寨。他還特地在洞內布置了一番,把很深很長的山洞後部用石塊砌上,隻留下一個少數人知道的暗門。在暗門前空一塊地方再砌一堵牆,這堵牆一來隔出了自己能進能退的臥室,二來讓山洞前部高大寬闊的地方形成了一個大廳。為了顯示自己的威名,他給這個大廳命名為打熊廳。他將那張張牙舞爪的大熊皮鋪開掛在正麵居中的石牆壁上,在熊皮下,他為自己安置了一把粗木的寬大坐椅,作為王位。王位前左右兩邊,又立了兩排石桌木橙,這是他為手下的頭目們準備的。整個大廳儼然一個官府大堂的架勢,他就是要這個氣派,就是要過足這個癮。他夢想著這個洞天福地為他千年傳誦打熊英雄的故事。

打熊廳是‘大布衫’的議事廳,也是土匪們聚會的場所,動亂的年代給了他們生息的條件,他們盤踞在這深山老林、高山岩洞也有七八個年頭了。這夥土匪的首領共有三個人,稱為三個當家的。

匪首熊武已四十開外,他高大黑粗,站起一大節,坐下一大堆,足有二百來斤。他大腦袋、掃帚眉、牛眼、蒜頭鼻、馬嘴,再加上粗皮的額頭上、臉上、腮邊、脖子上,全是黑熊的利爪留下的橫七樹八已經凸起的紫色傷痕,使他的麵目變得猙獰可怕,顯得更加凶殘。如果陌生人夜晚看他一眼,真還會以為撞上了鬼。他平時,有事無事都待在打熊廳裏。顯示著他這個山大王的威嚴。除了舞刀弄槍、打拳、練功外,還要發號施令,指揮眾匪。

老二龐小壯是個地道的獵人,有二十七八歲。他瘦高的身材,相貌平平,身體強壯、結實有力。他從小就跟著父親在臥龍山裏翻山越嶺、追尋獵物,練就了能攀壁跨澗的好腿功和能百米之外分辨出各種聲音的好聽力。他槍法很準,基本上是指哪裏打哪裏、彈無虛發。他的父親是被黑熊咬死的。他特別恨黑熊,隻要他撞見黑熊他非殺了它不可。他一直是靠打獵物,換糧食、換油鹽、換些日常生活必需品度日,過得很艱苦。直到快小三十了才認識了山裏羊角村的一個叫娥子的姑娘。他們準備那年春節結婚。就在結婚前沒多久,他在打獵時發現了黑熊的蹤跡,他順著腳印追去,結果就發現了倒在雪地上奄奄一息的熊武和他身邊已被殺死的大黑熊。他也不管這隻熊是不是咬死他爹的那頭熊。他隻當是熊武殺了黑熊,為他報了仇。他仰慕他,把他當作英雄、當成恩人。他和娥子一道,好不容易才把他拖進自己的小木屋,他們推遲了婚期,給他治傷療傷,給他喂藥喂飯,硬是把熊武給救了過來。熊武能走動後,他倆結拜為兄弟。熊武拉竿子稱王後,也把他拉來入夥,封為二爺。也就是這個時候,熊武把他正要過門的媳婦娥子占為己有,留在了山寨。從此,他們兩個結拜兄弟就麵和心不合。

龐小壯對熊武雖有奪妻之恨,但又認為熊武是他的恩人,內心十分矛盾,不知如何是好。後來他發現熊武實際是打著綠林好漢的旗號,幹著禍害老百姓的勾當時,他開始後悔了。後悔自己救錯了人,害了娥子,害了老百姓,也害了自己,使自己無臉麵對鄉親。他曾想過殺掉熊武,但已經晚了。熊武的勢力已經很大了,加上熊武對他保持著警惕,他無從下手……他雖然是個二當家的,可熊武從來不聽他的。他看不慣熊武的所作所為,又不願與土匪為伍,就幹脆還住回自己的小木屋,對山寨的事不管、不問、更不參與,還打自己的獵,過自己孤身的日子。熊武看他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也沒把他怎樣。有時還假腥腥地送點吃的、用的去。反正他也不礙事,有他也可,無他也過。

老三鮑元才肚子裏鬼點子多,壞水也多,山寨裏稱其為軍師。因鮑和豹音相似,也稱其為豹爺。他已有三十好幾,是個瘦高個子,小腦袋,溜肩,賊眉鼠眼。總是喜歡弓著腰,走路一顛一顛的,像隻大公雞。這小子的家就在山下的楓埡坪村,他父親是楓埡坪一代有名的惡霸地主鮑顯仁。這小子從小嬌生慣養,好逸惡勞。長大了,上了兩天學堂就退了學,到處遊逛,偷雞摸狗,惹事生非。後來聽說城防團招人。他就報名參了軍,當了個糧庫保管員。可是他惡習不改,隻要當班,他就擅自打開庫門,偷些糧食去換錢、換酒。後來偷的多了,被唐司令發現,就把他捆了起來,準備搶斃,殺一儆百。還是桂參謀長從中斡旋,把他從搶口下救出,然後又悄悄地把他送出城。他回到家鄉之後,別無出路,隻好在其父親的引薦下投奔了熊武……

這夥土匪為何叫“大布衫”呢?其實來由很簡單。熊武傷好後,拉竿子時已是熱天,他身上大片大片的傷疤暴露在外,難看、嚇人、還惡心。傷疤上散發出來的腥臭味還特別招引蚊蟲叮咬。是龐小壯未過門的媳婦娥子想出了個辦法,她用薄些的布料給他縫製了一件寬鬆齊膝的對裰大褂,他一穿上,既遮了醜,又擋住了蚊蟲,也使他有一種獨特的威武神氣,他總舍不得脫下。久而久之。他手下的大小頭目也紛紛效仿。穿大布衫的人慢慢多起來。熊武一看很高興,有了錢後,幹脆按麵料湘雲紗、紡綢、夏布……分人分等地給每人做了一件,還付於它一些迷信色彩。每次土匪出去行動,殺人放火,都統一穿上“大布衫”,他們把它當成自己的保護服。可是老百姓卻把它視為魔鬼服……從此,“大布衫”就成了這幫窮凶極惡的土匪的代名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