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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野鷺島位於康陽城下遊,離縣城很遠。所以在康陽城,在城樓上也難以看到。它是在懷江的長年衝刷下和多次的洪水泛濫中,形成的一個雞蛋形的四麵環水的孤島。它四周是緩坡,中間突出,地質堅硬。國民黨的秘密糧食倉庫就修建在島中間的土包上。

倉庫一共兩個,都是長方形,並排在一起,高大而堅固。倉庫前是一片平地,平地前沿高聳著一個比倉庫屋頂還要高出許多的碉堡。站在碉堡頂上可清楚地俯視倉庫和全島。倉庫周圍沒修圍牆,隻是拉著一圈密密的鐵絲網。鐵絲網的一側留著一個門。從大門出去,一條下坡土路直達水邊的木樁、木板搭建的簡易小碼頭。這小碼頭建在島邊老江道一側,七八條寬大的木帆船,也都停放在這裏。因為是在老江道上,懷江上過往的船隻和岸上的行人都很難發現。

倉庫旁邊一排平房是敵軍兵營。平時這裏隻保留一個排的兵力擔任守衛任務。城防團是采取輪班製,每個月換防一次。現在,一下子逃來這麼多人,把一個兵營擠得滿滿的,許多士兵隻能睡在地鋪。

唐名儒和桂子金兩人哪顧得了士兵們住的咋樣,每人占居一間。

司令部設在他們倆兩間臥室中間的一間大房子裏。這裏既是辦公室,又是工作人員的臥室,東西擺放的四處都是,雜亂不堪,烏煙瘴氣。

“媽的!到這個時候不管我們了……難道糧食他們也不要了?……發報。繼續發報,叫上峰馬上派大部隊來,把康陽城奪回來……”垂頭喪氣的唐名儒坐在一把長條橙上,嘟嘟囔囔地說著。

忙了好一陣子後,報務員無望地報告:“報告司令。還是沒有回複。”

“發!繼續發!”唐名儒有些氣急敗壞。

“算了,算了。我看這是禿和尚娶媳婦——別作指望了……”桂子金在一旁叼著煙,陰陽怪氣地說。

“這幫膽小鬼,現在不知躲到哪裏去了……”唐名儒罵著。

“要不然,國軍怎麼總是打敗仗……看現在的時局,國軍說不定已撤到長江南邊去保老蔣了,哪顧得上咱們……要不然,怎麼連個屁都不放一個。”桂子金不緊不慢地說。

“那……我們總不能一輩子就待在這裏吧……”唐名儒一肚子的氣。

“待在這裏?……就是等死,我也不願待在這個孤島上……”桂子金沒好氣地說:“連個女人都沒有……連他媽的耗子也都沒母的……”

屋裏的幾個參謀和士兵聽到他的話在偷偷地笑。

唐名儒傻傻地仰著頭問:“你說怎麼辦?”

桂子金狡獪地笑了笑:“怎麼辦?……不靠天,不靠地,指望國軍是放屁……還得靠我們自己……”

唐名儒不解:“靠我們自己……咱們這點人,哪成?!”

桂子金低下頭,湊近唐名儒的耳朵,壓低了聲音說:“據我們在城裏的釘子報告……”

唐名儒一怔:“怎麼,你在城裏留了人?”

桂子金一伸手,示意他不要再問,自己“嘿嘿”地笑了笑,低聲說:“我不光留了人,還留了一部電台。……你沒發現?咱們司令部裏的電台沒帶來……我把它連人帶機器都留在了城裏……給共軍身邊安個我們的耳朵……”

唐名儒這才注意到室內的這部電台體積小,原來就是島上使用的。他心裏出現一些的輕鬆,讚揚地看了看桂子金那張狡猾的臉,冒出一句話:“桂參謀長,真有你的……”

康陽城裏的那部電台是桂子金在逃跑時留下的。當天,他在逃跑的街道上,他突然想起島上本來就有電台。當時,他真想把那部電台給毀了。但一想,留下來還有用。他就故意叫幾個背著電台和設備的通信兵放慢腳步,待逃命的部隊都遠去後,他把他們幾個帶到街邊的一個雜貨店,然後敲開門閃了進去。雜貨店的梅老板是他的一個遠房親戚,他們往日裏來往密切,梅老板沒少從他那裏得過好處。他讓他們留下來,向他們交待了一下潛伏下來的任務後,就匆匆趕到了碼頭,跟潰逃的部隊一道上船來到了野鷺島。

“走。這裏說話不方便……”桂子金扶起了唐名儒,“到我房間裏去……”

桂子金的房間不大,且十分的簡陋。一張木板床,一張桌子,一把椅子。牆上掛著一張野鷺島的布防圖。

唐名儒一走進屋,就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桂子金隻好站著說:“據可靠情報,城裏的共軍部隊已經走了。隻留下幾十個傷病員。……即使把留在城裏的遊擊隊加上,也不過百十號人……他們能有什麼戰鬥力?!……我看,這是天賜良機……”

唐名儒心裏一動:“你是說趁機把康陽城奪回來?”

桂子金點點頭。

唐名儒:“我們的人也不多呀!……何況,剛打了敗仗。還沒有恢複元氣……”

桂子金:“這事兒我整整想了一夜,想到一個可以借助的力量。……就是‘大布衫’……”

唐名儒一驚:“你想找那個混世魔王熊疤子?”

桂子金:“對!就是找他。……你想,他手下有四五百人,再加上我們的三百來人,就有七八百人。共軍現在隻有一百來人,傷病員還占了一半。我們如果聯合起來去攻城,肯定會馬到成功……”

唐名儒:“那個混世魔王會幹嗎?”

桂子金:“他會的……他不就是想要大洋,想要糧食嗎?他要多少,都答應給他。讓他的那夥亡命之徒打頭陣。隻要能把康陽城奪回來,我們再來對付他,那天下還不是咱們的……”

唐名儒臉上現出喜色,他真不想在這個蚊子咬,臭蟲叮的島上再待下去,他想回城裏過那種安逸舒適的生活。何況他老婆還在城裏,現在還不知道怎麼樣了……但他還是有些擔心:“熊疤子這家夥可是貪得無厭呐……”

桂子金一陣壞笑:“隻要他貪,就好辦。……進了城,我有的是辦法對付他……”

唐名儒:“那怎麼跟他們取得聯係呢?”

桂子金:“這方麵,就請司令不必操心了。現在共軍占的是一座孤城,城外還是咱們的天下……熊疤子這人疑心大,我跟他打過交道,還得我親自去,才能說服他……”

唐名儒:“什麼時候動身?”

桂子金:“此事宜早不宜遲,免得夜長夢多。我想今晚就走,乘快艇去。趁著天黑,順江而上,神不知鬼不覺,悄悄從康陽城邊過去,估計明天一早就能到他的地盤……”

唐名儒默默地點了點頭。心裏說不清是喜是憂,隻是暗暗盤算著……

許家耀上島後總是心神不定。他萬萬沒有想到,如此堅固的城池竟被共軍攻破了,而且還占領了。他腦海裏總是浮現出那守城士兵血肉橫飛的可怕一幕,耳旁總是有那撕心裂肺的槍炮聲在徊響……看來,國軍難以抵擋住共軍的進攻,國民黨的未日恐怕要來臨了……他心裏時常這樣想。但想得更多的是自己的前途和命運……

想當年,他從學校畢業後,靠父親給老同學的一封信,他到了漢口國民黨政府當了一名小小的文員。當了幾年後,他實在不甘心,又是靠父親的推薦回到家鄉進入軍界,當了一名副官。誰知好景不長,康陽城被共產黨占領,堂堂的城防司令部被共軍打得散落了架……

他清楚,共產黨占領了康陽城後,早晚有一天會到鄉下來的。他的父親是荷塘鎮首屈一指的大財主,幹了不少欺壓百姓的壞事,還有血債。共產黨隻要到了荷塘鎮,是決對不會輕易放過他的。不是槍斃,就是砍頭……他一定要回去一趟。一是把共軍占領了康陽城和他們撤到了野鷺島的消息告訴家裏;二是也想請父親再為自己安排個後路……他心裏明白,司令和參謀長從來就沒有把他當回事,有他也可,無他也可。特別是到了島上,根本就懶得理他,什麼事情也不跟他說……他正好可以抽空回去一趟……隻要快去快回,誰也不會知道……

許家耀悄悄地來到碼頭,他騙衛兵說,是司令讓他出去辦點事。衛兵看他是個副官,也沒多問。他就抓緊跳上一艘小艇,發動了推進器,駕著它直奔荷塘鎮而去。

荷塘鎮是懷江邊一個繁華的集鎮。它位於康陽城與野鷺島中間,但離野鷺島更近,隻有十來裏水路。也可以說是與野鷺島遙遙相望,一水之隔。

荷塘鎮因鎮周圍布滿了大大小小的荷塘而得名。鎮裏隻有一條不寬的街道。街道兩邊是密集的商鋪、貨棧、飯館、作坊。房屋大都是磚牆、木門、灰瓦、極不規則。街正中一側有一個青石砌成的大院門,門扇厚木銅釘,門頂飛簷亮瓦,門兩旁立著兩隻齜牙咧嘴的巨大石獅。門口還有挎著盒子槍的鄉兵守衛,顯得氣派而威嚴。這就是許家耀的父親許老爺的家。這個許老爺六十多歲,不知道有過多少個老婆。可現在在身邊的就隻有許家耀的母親黃氏。他既是惡霸地主。又是當地青幫的舵把子。還身兼著鄉長、會長、族長等數職。除了有幾百畝良田,還擁有鎮裏大多數房產。他早年上過學堂,所以總愛以文人、紳士自居,表麵和善,實質是心狠手辣。人們都叫他許閻王。

大門敞開著。裏麵是一個四方形的大院。院內花草、假山新奇而精致。青石板鋪成的道路在院內地麵呈十字形,分別通達正房和左右耳房。正房、耳房均為木質結構,風格相似,高大而寬敞。房門前雕梁畫棟的外走郎又將正房和耳房左右相連,渾然一體,富麗堂皇。

院內張燈結彩。紅綢拉滿房梁,燈籠掛滿走廊。煙香繚繞之中,家丁傭人在屋內屋外的忙碌著。

許家耀跨進大門,一下子被這喜慶的場麵搞糊塗了。他左看看右看看往正屋走去。正好他妹妹許芙蓉從正屋大堂裏走了出來,與他撞了個滿懷。

許芙蓉穿著繡花的淡綠色綢衣,她年齡不大,剛十五六歲。胖乎乎的身材不高,皮膚非常的白嫩。天生一副圓圓的娃娃臉。漂亮的小鼻子、小嘴、細眉毛、大眼睛,總是掛著微笑,給人一種天真無邪而又帶著一點傻氣的樣子。

許芙蓉看到哥哥突然回來,喜出望外:“哥。你怎麼回來了?……回來得正好……”

許家耀指了指院內掛滿的紅綢和大紅燈籠,問:“這是怎麼回事?”

許芙蓉:“辦喜事呀!”

許家耀:“辦什麼喜事?”

許芙蓉:“老爸娶親!”

許家耀:“娶親?……”

“是啊!”許芙蓉拉起哥哥的手,把許家耀拉到東耳房的一扇門前,“你看,這就是老爸今天要娶的小老婆……真漂亮……”

許家耀一看,門是用大鎖鎖著的,他隻好從門上鏤空的木格間往裏望去。他看到,屋內的椅子上,一個身穿著一身大紅繡花綢衣的年輕姑娘孤苦伶仃地坐在那裏。她是側身對著他,屋裏光線較暗,他無法看清她的臉。隻是聽到她好像在細聲抽泣。

許家耀禁不住地問:“是誰家的姑娘?”

許芙蓉:“是鎮上韓郎中的獨生女兒。”

許家耀:“是韓雨婷?”

許芙蓉點了點頭。

許家耀一怔,那個韓雨婷他很熟……比他還小幾歲,原來他們倆在一個學校念過書,她比他低兩個年級。她瓜籽臉,皮膚白皙,眉清目秀,身材苗條秀麗。他從小就喜歡她……後來,時局動亂,她家裏人不放心,就沒再讓她上學……他們已經有兩三年沒見麵了。可在他心裏還一直想著她……沒想到他那六十多歲的爸爸竟要娶她,他心裏一陣惡心,就像打碎了五味壇子,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許家耀:“她和她的家人願意?”

許芙蓉:“他們家欠了爸爸很多錢……”

“錢?……欠了錢?……”這個老家夥準是早看上了人家的女兒,故意設了一個欠債的圈套……許家耀心裏暗暗地罵著。他太了解他父親了,他會為達到目的,不擇手段,典型的衣冠禽獸。

許家耀使勁兒地把門推了推,門無法推開。他也知道,即便他能進去,他又能對韓雨婷說什麼呢?他隻是在發泄一下心裏的反感和無奈……

“家耀。家耀——”

許家耀聽到正房裏傳出母親在喊他的聲音,大概是有人已向家父、家母通報了他回來的消息。他隻好念念不舍地又透過木格向韓雨婷看了一眼,然後沿著走廊向正房走去。

正房的大廳,當地人稱為堂屋。堂屋寬大恢弘。高而敞亮。兩邊的立柱橫梁,飄綢掛綾。正麵的牆壁上貼著一幅碩大的繁體紅“喜”字圖。喜字下的長條供案中間擺著香爐,香爐中細細的檀香點著,散發出陣陣香味。供案上還擺放著一些糖果,兩邊是插在銅燭台上的兩支高大的紅燭。紅燭還沒有點燃,也許是在等待著婚禮的時刻。供案前是一張古香古色的紫檀八仙桌,八仙桌兩邊是兩把雕龍刻鳳的紅木太師椅,許老爺就坐在左邊的一把太師椅上。肥胖富態的黃氏立在他的身邊,招呼著丫環們忙前忙後的服侍著老爺。

許老爺是個幹瘦的老頭,這與他的名聲大不相符。他穿著一身金邊黑緞子的馬褂,頭帶著鑲紅寶石的黑色瓜皮帽。胸前還斜掛著紅綢紮成的大紅花。完全是一副新郎官的打扮。不過,他可沒能人逢喜事精神爽,而是病態泱泱,一點也打不起精神來。他身體癱靠在椅背上,兩眼微閉,灰白、幹癟的臉上,長長的眼眉和下巴上的山羊胡子花白而幹枯。他兩嘴唇抿閉,兩鼻翼不停地抽動,完全沒有任何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