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裏!是返還失物呀。昨天警察特意來告訴說,失盜的東西找到了,叫去認領。”
“噢,怪不得。否則,叔叔從來不這麼早出門嘛。若是平常,現在還正睡覺哩!”
“沒有像你叔叔那麼能睡懶覺的……並且,一喊他,就氣哼哼的。今天早晨本來事先告訴我,七點鍾一定叫醒他,這才喊他起來的呢。可是,他鑽進被窩裏,硬是不答話。我擔心,才又叫了一遍。他竟在棉睡衣的袖子裏不知說些什麼。真拿他沒辦法!”
“他為什麼那麼-呢?一定是神經衰弱吧?”
“什麼?”
“他真是個濫發脾氣的人。就那樣,還能在學校教書嗎?”
“唉,聽說在學校還很溫存的呀!”
“這,就更壞。在家裏是老虎,出門是豆腐!”
“為什麼?”
“不為什麼,反正在家是老虎,出門是豆腐!不像嗎?”
“他可不光是發脾氣呀!你叫他向右,他偏向左;叫他向左他偏向右,凡事都不聽別人的。咳,太強了。”
“是個別扭鬼吧?叔叔就愛這樣。所以,若想叫他幹什麼,隻要反說,就會照你的意思辦。前些天我要他給我買一把雨傘,可我偏說不要不要的。叔叔說:‘怎麼會不要呢?’立刻就給我買了。”
“哈哈哈……好嘛。我今後也依此照辦。”
“就那麼辦吧!否則要吃虧的。”
“前些天保險公司來人,勸他一定要參加保險。還說了一大堆的理由:這麼有利,那麼有好處等等,差不多跟他說了一個鍾頭,可他說什麼也不肯參加。家裏既沒有存款,又有三個孩子,索興加入保險,叫人多麼放心。可他,一點兒都不關心這些。”
“是啊!萬一出點什麼事,可就抓瞎嘍!”
這話和十七八歲的姑娘很不相稱,說得婆婆媽媽的。
嬸子說:“偷聽他們的談判,可有意思啦。‘當然,我不是不承認有參加保險的必要。隻因有必要,保險公司才存在。’可是,他又死強死強地說:‘我既然沒有死,就沒有參加保險的必要!’”
“叔叔這麼說?”
“是呀。於是,公司那個人說:‘人若不死,就不需要保險公司了。然而,人的生命既堅實又脆弱,不知不覺的,說不定會碰上什麼危險。’你叔叔說什麼:‘沒關係,我決心不死!’簡直是蠻不講理!”
“決心,也難免一死。像我,盡管決心考試合格,可是終於落榜了。”
“保險公司的職員也是那麼說的呀!他說:‘壽命是不以人們的意誌為轉移的。如果隻要下決心就可以長生不老,人就誰也不會死掉的了’。”
“保險公司的人說得太對了。”
“太對了吧?可你叔叔聽不懂。說什麼:‘不,我決不死!我發誓不死!’可神氣哪!”
“怪呀!”
“就是怪嘛!太怪啦。他說:‘若是拿出保險金去,倒不如在銀行存款好得多。’”
“在銀行有存款嗎?”
“有個屁!他自己一蹬腿,後事全不管!”
“真叫人不放心。他為什麼那樣呢?就說常到這兒來的人吧,像叔叔那樣的人一個也沒有。”
“怎麼會有呢?他是空前絕後!”
“不妨對鈴木先生談談,求他給叔叔提提意見。人家多穩重,一定過得很快活呢。”
“不過,你叔叔對鈴木先生評價不好呀!”
“全搞顛倒啦!那麼,那一位可以吧……哎,就是那個文文靜靜的……”
“是八木先生?”
“對呀。”
“對八木先生,一般來說還是心服口服的。不過,昨天迷亭先生來,說了些他的壞話,因此,也許不會像想象那樣奏效了。”
“滿行嘛!像他那樣落落大方,穩穩重重。……不久前還在學校講演了呢。”
“八木先生?”
“是啊。”
“八木先生是你們學校的老師?”
“不,不是老師。不過,‘淑德婦女會’時常請他去給講演哪。”
“講得有趣?”
“這……倒不怎麼有趣。可,那位先生是一張大長臉吧?還長著一副天父一般的胡須,所以大家都敬佩地洗耳恭聽。”
“光說講演,可他講了些什麼呀?”女主人剛剛這麼一問,三個女孩早已經在簷廊下聽見了雪江的談話聲,便劈裏撲通地胡亂闖進客室。剛才大概在竹籬外的空地上玩耍了吧!
“啊,雪江姐來啦!”兩個姐姐歡天喜地地高聲嚷道。媽媽說:
“別吵!都安安靜靜地坐下!你雪江姐正講有趣的故事哪。”說著,她把針線活放在牆角。
“雪江姐,你講什麼故事?我最愛聽故事了。”說話的是敦子。
“還是講《哢嚓哢嚓的山》?”問話的是澄子。
“丫丫也港(講)!”小三從兩位姐姐之間伸出腿去。她說的不是聽故事,而是說她要講故事。
“啊?丫丫也講?”姐姐笑著說。
“丫丫過一會兒再講!讓你雪江姐先講。”媽媽哄著說。丫丫怎麼肯聽!
“不——麼,嘎咕!”她大聲叫喊。
“喂,算啦,算啦,那就由丫丫先講。什麼故事?”雪江表現得很謙遜。
“故係(事),喂,小孩,小孩,乙(你)到啦(哪)去?”
“有意思,後來呢?”
“啊(我)們上田乞(地)割稻去!”
“噢,真會!”
“乙若是挨(來),會打擾的!”
“喲,不是‘挨’,是‘來’。”敦子插嘴說。丫丫又是“嘎咕”一聲大喝,嚇倒了敦子。但是,因為敦子是半路插嘴,使丫丫忘了下文,講不下去了。
“丫丫!故事就這麼多?”雪江問道。
丫丫說:“喂,以後別再放屁了。噗,噗,噗的。”
“哈哈哈,煩人!是誰教給你這些話的?”
“女士(仆)!”
“那個壞女仆!教她這種話!”女主人苦笑著說,“好吧!這回輪到雪江啦!丫丫要安安靜靜地聽喲!”
好一個“暴君”也顯得聽從了,很長一段時間她都保持沉默。
“八木先生的講演是這樣!”雪江終於開口了。“據說從前,有一個十字路口,中間有一座石頭地藏菩薩像。可是,偏偏那地方是車水馬龍的熱鬧場所,石像很是個障礙。於是,街上很多人聚到一起,互相商量,怎樣才能把石像遷到某個角落去。”
“這是真事兒嗎?”
“這麼,關於這一點,他什麼也沒說呀!且說大家出了不少主意。街上有個頭號大力士。他說:‘這有何難,看我的,一定把石像搬走!’他隻身一人到十字路口,使出雙臂之力,大汗淋漓,使勁兒地拉,可是那石像一動沒動。”
“這石像真夠重的。”
“是呀。那個男子筋疲力盡,回家睡大覺去了。所以,街上的人們又商量起來。這時,一位最聰明的男子說:‘這事就交給我吧!我來試試。’他在飯盒裏裝滿了豆餡粘糕。來到石像麵前說:‘請到這兒來!’他邊說邊拿豆餡粘糕誘惑。他以為地藏菩薩也一定嘴饞,用豆餡粘糕就會使他上鉤。可是,石像卻紋絲沒動。那個聰明的男子才覺得這一招不頂用。後來他又把酒倒進瓢裏,用一隻手拎著,另一隻手端著酒盅,走到菩薩像前說:‘喂,不貪一杯嗎?想喝,就請到這兒來!’他連哄帶勸三個來小時,可那菩薩像依然不動。”
“雪江姐!地藏菩薩不餓嗎?”敦子問道。
澄子卻搶先說:“我饞豆餡粘糕啦!”
“聰明人兩次失敗,又造了一些偽鈔,將假票子晃來晃去:‘喂,想要嗎?來呀!’可是這一招也不靈。那地藏菩薩十分頑固哩!”
“是嗎,有點像你的叔叔。”
“噯,和我叔叔一模一樣。最後,聰明人也煩了,不再理睬。後來呀,一個吹大牛的人出來說:‘看我來挪走它。請放心。’他像攬一份輕鬆小活似的,一口答應下了。”
“那個吹大牛的人幹了些什麼?”
“那可太有意思了。他先穿上警察服,粘上假胡子,來到菩薩麵前說:‘喂,喂,你再不動,可沒你的好處!我們當警察的可不能置之不理!’他抖了一陣威風。可是,如今世上,即使裝出警察的腔調又有誰理會那套?”
“是啊。那麼,菩薩像動了嗎?”
“還能動?和叔叔一樣嘛!”
“可是,你叔叔非常怕警察呀!”
“喲,是嘛!叔叔原來是那麼一副表情?看來,再也沒有比警察更可怕的了。不過,據說地藏菩薩可一動不動,泰然自若。這時,那個吹牛大王勃然大怒,脫下警察服,將粘上的假胡須扔到紙簍裏,然後,穿上闊老板的服裝走來。在今天來說,就是以一副岩崎男爵①的神氣出場了。多可笑!”
①岩崎男爵:明治時的大資本家。
“所謂‘岩崎的神氣’,究竟什麼樣?”
“不過是擺擺臭架子。並且什麼也不做,什麼也不說,叼著長長的雪茄,在地藏菩薩周圍邊吸邊走。”
“這又能怎麼樣?”
“為了用煙霧將地藏菩薩蒙起來呀。”
“簡直像說單口相聲一樣逗趣。那麼,順利地把菩薩像蒙在煙霧裏了嗎?”
“不行!那是石頭嘛!騙人也要有個分寸。聽說他後來又喬裝起王爺來了。無聊!”
“咦?那時候就有王爺?”
“有吧?八木先生是這麼說的。據說那個人真的變成了個王爺。雖然膽戰心涼,可他總還是變了。一個吹牛大王的身份,首先,豈不是犯了不敬之罪嗎?”
“光說是王爺,可是哪位王爺呀?”
“哪位王爺?不論變成哪位王爺,都是一樣地失敗。”
“是啊。”
“變成王爺也不靈。吹牛大王毫無辦法。據說他認輸,說:‘憑我這點本事,對地藏菩薩是莫可奈何的喲!’”
“活該!”
“是啊,本該順手懲辦他一下的……且說街上的人們憂心如焚,又接著討論;但是,再也沒有人冒這份險,大家都難住了。”
“故事就這樣結束?”
“還有哪。最後,雇了好多腳夫、無賴,在地藏菩薩周圍嗷嗷地狂呼亂叫。他們說,隻要氣氣菩薩,叫他在這兒呆不住就好。因此,他們換著班晝夜不停地吵嚷。”
“夠辛苦的了。”
“這樣還是不中用,地藏菩薩也夠強的。”
“後來又怎樣?”敦子熱情地問道。
“後來呀,不論怎麼天天吵鬧,也並不靈驗,人們都有些厭倦了。可是腳夫和無賴不管幹多少天,反正掙日薪,就高高興興地吵了下去。”
“雪江姐!日薪是什麼?”澄子問道。
“日薪嘛,就是工錢呀!”
“領了錢,做什麼用?”
“領了錢麼……哈哈哈,澄子真是個討厭鬼……嬸子,那些人白天夜晚地吵鬧。當時街上有個傻子,都叫‘傻阿竹’,誰也不認識,誰也不理他。這個傻子見了這番情景,問道:‘你們吵什麼?多少年多少月,也動不了地藏菩薩嗎?真可憐……’”
“別看他傻,倒很神氣哩!”
“是個了不起的傻子喲!大家聽了他的話,都說:‘白貓黑貓,抓住耗子是好貓。’反正他幹不成,不妨叫他試試。於是就央求傻子。傻子不管三七二十一竟答應了。他製止那些腳夫和無賴說:‘別那麼吵吵鬧鬧地搗亂,都住口!’然後他飄然來到地藏菩薩麵前。”
“雪江姐!‘飄然’,是傻阿竹的朋友?”敦子正在緊要關頭發問,惹得媽媽和雪江爆發了一陣笑聲。
“哪裏,不是朋友。”
“那麼,是什麼?”
“‘飄然’麼……唉,沒法說。”
“‘飄然’,就是‘沒法說’?”
“不是的。‘飄然’嘛……”
“咦?”
“喂,你知道多多良三平先生吧?”
“多多良先生就是‘飄然’?”
“哎,是呀……單說那傻阿竹來到地藏菩薩麵前,操著手說:‘地藏菩薩!街上的人都要求你動遷,就請動身吧!’這麼一說,地藏菩薩答道:‘是呀!既然如此,早些告訴我多好呢。’於是,菩薩像緩緩地移動了。”
“真是個莫名其妙的地藏菩薩!”
“下邊介紹一下演說。”
“故事還沒完?”
“是啊。下邊單說八木先生。他說:‘今天是婦女開會,我特意說了上述故事,是不無原因的。不過,說出口來,也許很失禮。婦女有個毛病,遇事常常不正麵地抄近路前進,反而采取繞遠的辦法。當然,並不單是婦女如此。在這明治年代,即使男子,受到文明的不良影響,多少也變得像個女人,因此,常常浪費些不必要的過程和精力,反而誤以為這才是正規,是紳士必身體力行的方針,這樣的人似乎還不少哩。但是,這些人都是文明束縛下的畸型兒,這一點,毋須贅言。隻是對於婦女們來說,千萬要記住我剛才講過的那個故事,一旦有事,請按照傻阿竹的直爽態度去處理問題。諸位如果是傻阿竹,夫妻之間,婆媳之間,肯定會減少三分之一難纏的糾葛。人啊,心眼越多,心眼就越是慫恿著你。膽大妄為,形成不幸的源泉。多數婦女平均來說都比男人不幸,就怪心眼太多了。好吧!請都變成傻阿竹吧!’”
“嗯?那麼,雪江姐,你想成為傻阿竹嗎?”
“見他的鬼吧!什麼傻阿竹。我才不想當個傻阿竹呢。金田家的富子小姐等人說:‘講話太失禮啦!’她們氣得要死呢。”
“金田家的富子小姐?就是對麵胡同口那家的?”
“是呀,就是那位摩登女郎喲!”
“她也在你們學校上學?”
“不!隻因是婦女開會,才去旁聽的。真夠時髦,簡直嚇死人了。”
“可,據說是儀表非凡嘛。”
“一般!並不像她自吹的那樣。隻要像她那麼擦胭抹粉,叫個人都能顯得好看些。”
“那麼,雪江姐若是像金田小姐那樣化妝,會比金田小姐漂亮一倍吧?”
“喲,煩人!少說兩句。我不知道。不過,金田小姐太矯揉造作,盡管她有錢……”
“盡管矯揉造作,也還是有錢好吧!”
“倒也是有的,她若是稍微變成個傻阿竹就好了。硬是瞎張狂。聽說最近有個叫什麼的詩人獻給她一本新詩集,她在所有人麵前大吹大擂哪!”
“是東風先生吧?”
“啊?是他送的?真是沒事幹了。”
“不過,東風先生可非常虔誠呢。甚至認為他那樣做是理所當然。”
“正因為有這樣的人,事情才糟……另外,還有更逗趣的事哪!聽說最近有人給她郵去了一封情書。”
“喲,缺德!是誰幹出那種事來?”
“據說不知道是誰!”
“沒寫姓名嗎?”
“姓名倒是寫得一清二楚。不過,據說是個沒人知道的陌生人。還有,那封信寫得好長好長,足有六尺哪。據說寫了好多花花事兒,什麼‘我愛慕你,宛如宗教家對神靈的憧憬’,‘為了你,我願變成祭壇上的小羊,任你宰割,這將是我無上的光榮’,‘心髒是三角形的,三角形的中心插著丘比特的箭。如果是吹氣的玩具箭,那就百發百中了……’”
“這就叫虔誠?”
“當然是虔誠啦。真的,我的朋友當中就有三個人看過這封信。”
“討厭!那玩藝兒還拿出去炫耀?她想要嫁給寒月先生的,那封信若被人們傳開,豈不糟糕?”
“有什麼糟糕的,她才萬分洋洋得意哩!下回寒月先生來,可以告訴他。寒月先生還一無所知吧?”
“誰知道呢。那位先生整天到學校去磨玻璃球,大約不清楚吧!”
“寒月先生真的想娶她?可憐!”
“為什麼,她有錢,一旦有事,就有了依靠。這不是很好嗎?”
“嬸子張口閉口總是錢呀錢的,多俗氣!難道愛情不比金錢更重要嗎?沒有愛,就不能結為夫妻。”
“是啊。那麼雪江,你想嫁給誰?”
“這,天曉得!連點影子都沒有呢。”
當雪江小姐和嬸子就婚姻大事發生激烈舌戰時,一直表現得不懂卻又洗耳恭聽的敦子,突然開口:
“我也想嫁人哪!”
對於這大膽的期望,就連洋溢著青春氣息、理應深表同情的雪江都有些驚呆了。媽媽還算比較冷靜,笑著問道:
“你想嫁給誰?”
“我呀,說真的,本想嫁給‘招魂社’①,可是,我討厭過水道橋②,正發愁哪!”
①招魂社;明治初各地建立,祭奠明治以來為國殉難的英靈。一九三九年改稱“護國神社”,但惟有東京一處稱“靖國神社”直至今日。
②水道橋:東京都千代田區北端橫跨神田川的一座橋。
媽媽和雪江聽了這不平常的回答,覺得太過分,連再問的勇氣都沒有,齊聲笑得前仰後合。這時,二小姐澄子對姐姐問道:
“姐姐也喜歡招魂社?我也非常喜歡。咱倆一同嫁給招魂社吧!喂?不?不同意就算了!我自己坐車很快就去啦。”
“丫丫也去!”
終於,丫丫也決定嫁給招魂社了。假如三人一同嫁給招魂社,料想主人也會高興的吧!
忽聽車馬聲止於門前,立刻有人傳來雄壯的聲音:“您回來啦!”大概是主人從“日本堤”警察分局回來了。車夫遞出一個好大的包袱,主人叫女仆接過,便悠然跨進了客室。
“啊,來啦!”他邊和雪江打招呼,邊將手裏一個類似酒瓶的玩藝兒啪的一聲扔在那個聞名的長方型爐旁。說是類似酒瓶,當然不是純牌的酒瓶,可也不像花瓶,不過是一個奇特的陶器罷了。無以名之,才不得不這麼稱它。
“奇怪的酒瓶啊!這玩藝兒是從警察分局拿來的?”雪江邊將那個摔倒的玩藝兒扶起,邊問叔父。叔父邊看看雪江的臉邊自豪地說:
“怎麼樣?樣式美吧?”
“樣式美?那個玩藝兒?不怎麼好。一個油壺,拿它幹什麼?”
“哪裏是什麼油壺?說那種沒趣的話,真糟!”
“那,是個什麼?”
“花瓶嘛!”
“作為花瓶來說,嘴兒太小,肚子又太大。”
“因此才有意思哩!你也並不文雅,和你嬸子不分上下,真糟!”
他自己拿過油壺,向紙屏方向望去。
“反正我不文雅。我不會從警察分局拿回來個油壺的。是吧?嬸子!”
嬸子哪裏顧得上那些,她打開包袱,瞪大眼睛,在點檢失盜物品。
“啊,真意外,小偷也進步了。全部拆洗過了。喂,你看呀!”
“我怎麼會從警察分局拿回來個油壺呢?是因為等得太無聊,就在那一帶閑逛,這中間在地裏挖出來的呀。你們自然不懂,那可是件寶啊!”
“寶的過火了。叔叔到底在哪兒閑逛?”
“哪兒?日本堤境內唄!還到吉原去過。那兒真熱鬧!你見過吉原的大鐵門嗎?沒有?”
“我怎麼會看得見呢?我沒有緣分到吉原那種下賤女人住的地方!叔叔身為教師,竟然去了那種地方,真嚇死個人!是吧?嬸子,嬸子!”
“噯,是啊。件數總好像不夠。全都還了?就這些?”
“沒還的,隻有地瓜。本來叫九點鍾去,可是一直等到十一點,這還像話嗎?因此說,日本的警察就是不像樣子!”
“若說日本警察不像樣,那麼,到吉原去閑遛,就更不成體統。這種事若是傳開,會被革職的呀!是吧?嬸子。”
“噯,是吧!喂,我那條帶子缺了一麵。就覺著缺點什麼嘛!”
“腰帶缺一麵,就算了吧!我幹等了三個小時,寶貴時光糟蹋了半天。”
主人說著,換上了和服,靠在火爐上,泰然自若地玩賞那個油壺。妻子也覺得隻好算了,將返還的物品放進壁櫥,便回到自己的座位。
“嬸子!還說這個油壺是件寶哪!多髒啊。”
“是在吉原買的?喲——”
“‘喲’什麼!還沒了解真相就……”
“那麼個小壺,何須到吉原去買,到處都有嗎?”
“遺憾的是沒有啊!這可是個罕見的東西喲!”
“叔叔太像那個地藏菩薩了。”
“你還是個孩子,口氣可怪大的。近來的女學生嘴太不濟。讀一讀《女子大學》就好了。”
“叔叔不願意參加生命保險吧?你對女學生和生命保險,最討厭的是什麼?”
“保險,我並不討厭,那是有必要的。凡是想到將來的人,都要參加。而女學生,卻是沒用的廢物。”
“沒用就沒用吧!可你還沒有參加保險呀!”
“下個月就參加!”
“一定?”
“一定。”
“算了吧!參加什麼保險!莫如用那筆錢買點什麼倒好。是吧?嬸子!”
嬸子笑眯眯的。主人可繃起臉來。
“你是想活一百年、二百年,因此才那麼四平八穩的?待理性再發達些,你瞧吧,會感到參加保險的必要,這是自然的。下個月我一定參加生命保險。”
“是啊,那就沒說的了。不過,你有前些天給我買雨傘的錢,說不定參加保險更好些呢。人家一再不要不要的,可你偏給買。”
“你是那麼不想要嗎?”
“噯,我不稀罕雨傘。”
“那就還給我好啦。剛好敦子要。就給她吧!今天帶來了吧?”
“啊?太過分了,不覺得太刻薄了嗎?好不容易給我買來的,又往回要。”
“你說不要,我才叫你還的呀!一點也不刻薄。”
“我是不要。不過,你太刻薄了。”
“淨說些混話!你說不要我才叫你還給我,這有什麼刻薄的?”
“不過……”
“‘不過’什麼?”
“不過,還是刻薄。”
“真蠢,一句話翻來覆去的。”
“叔叔不也是一句話翻來覆去的嗎?”
“是因為你一句話翻來覆去的,我有什麼辦法。剛才還說不要雨傘嗎?”
“我是說啦。不要倒是不要,但是不想還給你。”
“怪啦!又混又強,真沒辦法!你們學校不教邏輯學嗎?”
“算啦!反正我少教育!隨便你說吧!叫人家把東西還回來!即使外人也不會說出這種冷冰冰的話的。你哪怕像一點兒傻阿竹也就好了。”
“叫我學什麼?”
“叫你學得正直和坦率些!”
“你這個蠢材,想不到這麼固執。因此,你才降班了呢。”
“降班也不跟叔叔要學費!”
雪江把話說到這裏,似乎不勝感慨,不禁一掬清淚,潸然滴於紫色裙褲。主人好像在研究那淚水是從何種心理出發,在呆呆地凝視著雪江的裙褲和她低垂的臉。這當兒,女仆人在廚房,卻將紅赤赤的雙手伸到門內說:“有客人來了。”
“是誰來了?”主人問道。
“是學生。”女仆側臉瞧著雪江的淚麵說。
主人到客廳去了。咱家為了采訪並研究人類,便尾隨著主人轉到簷廊。為了研究人類,如果不選擇波瀾乍起的時機,那將毫無收效。素日平常的人都很一般。因此,聽其言、觀其行,無不庸庸碌碌。平平凡凡。然而,到了緊急關頭,那些平凡的現象突然由於某種奇妙的神秘作用,一些奇特的、怪誕的、玄虛的、荒謬的情景源源而來。一言以蔽之,足夠我們貓類日後三思的事件到處叢生。像雪江的紅淚,便是其中現象之一。雪江有著一顆不可思議的玄機莫測的心。這一點,在她和女主人談話的過程中並不怎麼突出,但是當主人歸來而扔下油壺時,便像用蒸氣泵給一條死龍注射了氧氣似的,她那深不可測的、巧妙的、美妙、奇妙、玄妙的麗質便猛然發揮得淋漓盡致。然而,她的麗質是天下女子通有的,遺憾的是輕易不得發揮。不,倒是整天不停地發揮,隻是不曾這麼顯著,不曾這麼惶惶然發揮得淋漓盡致。幸而咱家有一個動不動就逆撫貓發的別扭的怪主人,才得以欣賞這出好戲!隻要跟著主人走,不論到什麼地方,台上演員肯定會不知不覺中也跟著表演的。幸虧一位有趣的人做我的老爺,咱家的短暫一生中,才能有豐富的經曆,謝天謝地!這回來的客人又是個幹什麼的?
展眼一瞧,來者年約十七八歲,和雪江年齡相仿,是個學生。他坐在屋子的一個角落。好大個腦袋,頭發剃得光光的,幾乎根根見底。臉心盤踞著個蒜頭鼻子。此人沒有別的特征,惟有腦袋特別大。即使剃個禿子,腦袋還不見小,若是像主人那樣蓄起長發,就會更引人注目的。凡是長了這樣腦袋的人,一定沒有多大學問,這是主人一貫的立論。事實上,也許真的如此。不過,冷眼看來,他很像拿破侖,十分壯觀。衣著和一般學生一樣,看不出那是薩摩產的,還是久留米或伊予產的花紋布。總之是一種花紋布的夾袍,袖子很短,穿得還合身。裏邊好像既沒穿襯衫,也沒有穿背心。雖說穿空心夾袍和光著腳倒也風流,但是這位學生給人以非常不潔之感。尤其他像個小偷似的,在床席上清清楚楚地印下三個腳印,這是他赤足的罪過。他在第四個腳印上端坐,畏畏縮縮的。假如本來是個膽小鬼,這樣老老實實地坐著,倒也不必大驚小怪。然而,像他這個推平頭、禿亮亮的野蠻家夥,竟也如此誠惶誠恐的樣子,總有點不大對勁兒。這家夥即使路遇主人,也不會施禮,還會以此而自豪。現在他卻和一般人一樣坐著,哪怕隻坐半個小時,也一定很難受的。他坐在那裏,仿佛是個適得其所的謙恭君子或盛德長老;誰管他自己是否吃苦頭,反正從旁看來,樣子非常滑稽。一個在教室裏或操場上那麼吵吵鬧鬧的家夥,怎麼會有這麼大的力量約束著自己?想來,既可憐,又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