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2 / 3)

他發現這塊禿瘡,首先在腦海裏閃現的是他家祖傳那盞神燈的燈碗,在佛壇上不知擺了多少輩子。他全家信奉真宗①。按老規矩,要把不合身份的大把錢破費在佛壇上。主要還記得,小時候他家倉房裏供著一個黑乎乎的貼金大佛龕,佛龕裏總是吊著一個黃銅的燈碗,燈碗裏大白天也燃起朦朧的燈火。那裏四周昏暗,惟有這隻燈碗比較鮮明地閃著亮光,因此,他幼小時不知看過多少遍。現在,這印象是因被妻子的禿瘡喚醒,才驀然地閃現了!

①真宗:日本佛教的一個派別。

回憶中的神燈不到一分鍾便熄滅。這時主人又想起了觀音菩薩的神鴿。觀音菩薩的神鴿與女主人的禿瘡大概毫無瓜葛。但是,在主人的頭腦裏,二者之間卻出現了密不可分的聯想。那也是小時候,他每逢會淺草,一定要給神鴿買豆吃。大豆每盤兩個銅板,裝在紅色瓦台裏。那個瓦擊,不論色調還是大小,都和女主人的禿瘡十分相似。

“真的太像了。”主人仿佛吃驚地說。

“什麼?”女主人依然背著臉問。

“什麼?你頭頂上有一大塊禿瘡呀!知道嗎?”

“知道。”女主人回答說,手裏依然忙著針線,絲毫不怕暴露缺點,真是個坦蕩的模範妻子。

“是出嫁時就有,還是婚後新長的?”主人問道。他嘴上不說心裏卻在想:如果是婚前就有,自然是受騙了。

“記不得是幾時才有。禿不禿的,隨便它長什麼樣嘛!”她可倒想得開。

“隨便?那可是你的腦袋呀!”主人微微動了點肝火。

“正因為是我自己的腦袋,才隨它的便呢。”她嘴上這麼說,但畢竟顯得沉不住氣,右手搭在頭上,畫著圓圈搓弄那塊禿瘡。“唉呀,長得這麼大啦!哪曾想長這麼大呢。”

由此可見,她總算認識到,按年齡來說,這塊禿瘡的確長得過大了些。

“女人一挽發髻,那個地方就被吊了起來,擱誰也要禿的。”她又為自己分辯了幾句。

“若是都這麼快就禿下去,一到四十歲,就非成了個禿子不可。那一定是病,說不定會傳染,趁早請甘木醫生瞧瞧。”主人邊說邊不停地將自己的頭頂摸來摸去。

“淨挑別人的毛病。你自己不是鼻孔裏生了白發嗎?禿瘡若是傳染,白發也會傳染的呀!”女主人憤憤地說。

“鼻孔裏的白發看不見,所以無害;而頭頂,尤其年輕女人的頭頂,禿成那種樣子,真難看。那是殘疾呀!”

“既然是殘疾,為什麼娶我?是你自己愛上才把我娶到家,如今又說什麼‘殘疾’……”

“因為不了解呀!直到今天一直不了解。還很神氣呢。那麼,為什麼出嫁時不讓我看看頭頂?”

“胡說!哪裏有那種蠢貨,等腦袋檢查合格了才嫁?”

“有禿瘡也將就了吧,可你身材特殊地矮,看著太不順眼!”

“身材不是一眼就可以看清的嗎?你當初不是明知我身材矮也心甘情願娶我到家的嗎?”

“同意倒是同意了的不過,滿以為還會長高些,因此才娶的呀!”

“你欺人太甚!都二十歲了,還能長高?”女主人將嬰兒坎肩一撇,扭過頭來麵對著主人。看那架勢,倘如再話不投機,她不會善罷甘休的。

“哪裏有那樣的規定,人到二十,就不許再長高?我還以為你過門之後,吃些補品,會長高一點呢。”主人以嚴肅的神色,談出怪誕的哲理。

這時,門鈴大噪,有人叫門。是鈴木先生查訪以亂草為記的屋頂,終於找到了苦沙彌先生的“臥龍窟”。

女主人想改日再和他理論,慌忙挾起針線和嬰兒坎肩躲進飯廳。

主人也卷起鼠皮色毛毯,將它扔進書房。少頃,主人看過女仆拿來的名片,略有驚色。他口裏吩咐讓客,卻手拿名片走進了廁所。他為什麼突然上廁所?簡直是不得其解;他又為什麼將鈴木藤十郎的名片拿到廁所去?這更難於解釋。反正倒黴的是奉陪去糞坑的名片。

女仆在壁櫥前擺好花洋布的坐墊,說了聲“您請”便告退。接著,鈴木先生將室內巡視一番。但見壁櫥裏掛著一幅假冒木庵①的畫軸《花開萬國春》,一個京都產的廉價青瓷瓶裏插著春分前後開放的櫻花。他一點檢之後,偶然不知什麼工夫,一隻貓往女仆讓客的那張坐墊上一看,居然旁若無人地端端落坐。不消說,那貓正是如此道來的咱家!這時,鈴木先生的心海中刹那間掀起了幾乎形之於色的波瀾。這個坐墊毫無疑問,是給鈴木先生鋪的。給自己鋪的坐墊,自己還沒有坐下,竟有個莫名其妙的動物毫不客氣地盤麵踞之,這是破壞了鈴木內心平靜的第一個因素。假如這張坐墊無人落坐,閑在那裏,一任春風拂蕩,那麼,鈴木先生為了略表謙遜之意,說不定會在主人讓坐之前暫且在堅硬的床席上屈尊稍坐。然而,在遲早屬於自己的坐墊上連個招呼都不打便落坐的,是誰?如果是人,或許可以忍讓,至於貓嘛,真豈有此理。這使鈴木先生更加不快,是破壞了他內心平靜的第二個因素。最後,那貓的表情更惹他生氣。不僅沒有一點抱歉的樣子,反而傲然蹲在無權占據的坐墊上,兩隻令人生厭的圓眼不住地眨巴,盯住鈴木先生的臉,似乎在問:“你是什麼人?”這是破壞了他內心平靜的第三個因素。

①木庵:(一六一一一六八四)中國明代僧,一六五五年赴日,開創黃檗山萬福寺。善書畫。

既然有這麼多的不平,理該將咱家掐住脖根子抱下去。但是鈴木先生卻默默地瞧著。堂堂的人類一份子,豈能被貓嚇得不敢動手?若問他為什麼不速速懲治貓,以泄心中不平?我看,完全是出於維護本人體麵的自尊心。如果訴之於武力,哪怕三尺孩童也能輕易地叫我上天入地。但從以體麵為重這一角度出發,鈴木藤十郎盡管是金田老板的心腹,對於我這個鎮守在二尺見方坐墊上的貓仙,也還是奈何不得的。再怎麼是個背人耳目的地方,倘若和貓爭奪席位,也多少有損於人類的尊嚴。如果認真地和貓爭個曲直是非,總是有失大丈夫氣。顯得滑稽。為了避免丟這份名譽,他隻得受點委屈了。然而,正因為受了點委屈,他對貓的憎惡也正比例地增加。鈴木一再哭喪著臉瞧著我;而我,卻很有興趣欣賞鈴木先生那張氣憤的臉,便抑製著滑稽感,盡量裝作若無其事。

就在咱家和鈴木先生表演這幕啞劇的當兒,主人整理一下衣服從廁所裏出來,“噢!”的一聲打個招呼便坐下,但手裏的那張名片已經蕩然無存。可見他是對鈴木藤十郎的尊姓大名宣判了無期徒刑,將它押進糞坑裏了。沒容咱家想想這張名片多麼倒黴,主人罵道:“這個畜牲!”他揪住咱家脖後的毛,摔到簷廊去。

“喂,鋪上它!稀客呀!幾時到東京來的?”主人說著,對老朋友勸坐。鈴木將坐墊翻了過來,然後坐下。

“一直忙亂,也沒有打個招呼。老實說,最近我已經調回東京的總公司了。”

“那,太好了。很久不見啦。自從你下鄉,這還是第一次見麵吧?”

“噢,將近十年啦。唉,其後常常到東京來,但是,一直公務繁忙,始終沒來拜訪,不要見怪。公司的工作和老兄的職業不同,忙得很哪!”

“十年當中,你變化很大呀!”主人上下打量著鈴木先生。鈴木君梳的是漂亮的分發;穿的是英國產的毛料西裝;係的是華麗的領帶;胸前掛一條光閃閃的金鏈。這風度,無論如何也叫人不敢相信他就是苦沙彌當年的舊友。

“就連這個,也非戴上不可呢!”

鈴木頻頻引導主人欣賞他的項鏈。

“這是純金的嗎?”主人問得十分冒昧。

“是十八k金的呀!”鈴木先生笑著回答說,“你也很見老啊!真的,應該有孩子啦。一個?”

“不!”

“兩個?”

“不!”

“還多?那麼,三個?”

“噯,三個。不知以後還會有多少!”

“還是那麼愛逗樂子。最大的幾歲?不小了吧?”

“噢,我也搞不清幾歲,約摸六七歲吧!”

“哈哈……當教師的可真逍遙自在。我也當個教師就好了。”

“你當當看吧,不出三天就會厭煩的。”

“是嗎?不是說,高尚、快活、清閑,愛學什麼就學什麼嗎?這不是很好嗎?當個實業家也不壞,但是,如我者流就吃不開。若當,非當個大個的不可。當個小的,不得不到處進行無聊的逢迎,或是接過並非情願的酒杯。”

“我從在校時期就非常討厭實業家。隻要給錢,他們什麼事都幹得出。借用一句古話:‘市井小人嘛’!”主人竟當著實業家的麵指桑罵槐。

“是嗎?話也不能說得那麼絕。有些地方,是有點卑賤。總而言之,如果不下定‘人為財死’的決心,是幹不來這一行的。不過,這錢嘛,可不是好惹的。剛才我還在一位實業家那裏聽說,要想發財,必須實行‘三絕戰術’絕義、絕情、絕廉恥。多有意思!哈哈……”

“是哪個混蛋說的?”

“那不是個混蛋。是個非常精明強幹的人,在產業界頗有名氣,你不知道?就住在前麵那條胡同。”

“是金田?他算什麼東西!”

“好大的火氣呀!唉,這算得了什麼,不過是開個玩笑,打個比方,意思是連這‘三絕’都做不到,就甭想賺錢!像你那麼認真分析,可就糟了。”

“‘三絕戰術’?開開玩笑也好嘛!可他老婆的鼻子算什麼玩藝兒!你既然去過,總該見到過那隻鼻子吧。”

“金田太太呀,那可是個非常開通的人喲!”

“鼻子!我指的是她的大鼻子!不久前我給她的鼻子寫了一首俳句呢。”

“什麼?什麼是俳句?”

“連俳句都不懂?你對世麵也太無知了。”

“啊,像我這樣的忙人,對文學之類畢竟是外行呀!何況從前我就不大喜歡它。”

“你知道查理曼大帝①的鼻子長得什麼樣嗎?”

①查理曼大帝:(七六八八一四)法蘭克王國加洛林王朝國王。

“哈哈……真是填飽肚子沒事兒幹!我不知道!”

“威靈頓①的部下給威靈頓起了個‘鼻子’的綽號,你知道吧?”

①威靈頓:(一七六九一八五二)美國統帥,在反對拿破侖戰爭中,以指揮滑鐵盧戰役聞名。後曆任首相、外交大臣等。

“你單注意鼻子,這是怎麼啦?有什麼了不起,管他是圓的還是尖的。”

“絕非如此;你知道帕斯卡①嗎?”

①帕斯卡:(一六二三一六六二)法國數學家、物理學家、哲學家、散文家。

“又是‘你知道嗎?’簡直像來監考似的。帕斯卡又怎麼啦?”

“帕斯卡這樣說。”

“說什麼?”

“假如克婁巴特拉女王①的鼻子稍微短一點兒,就會給世界外觀帶來巨大的變化。”

①克婁巴特拉女王:(前六十九前三十)埃及托勒密王朝的末代女王,以美貌著稱。羅馬統帥愷撒入侵後,與之相生一子。

“是麼!”

“因此,像你那樣擅自菲薄鼻子,可不行喲!”

“啊,好吧,今後要重視起來。這且不提。我這次來,是和你有點事的。那個,聽說原來是你教過的,叫做水島……水島……唉,一時想不起。噢,聽說常到你這兒來。”

“是寒月嗎?”

“對呀,對呀,是寒月。我就是為了解他的情況才來的。”

“是為了一樁婚事吧?”

“噢,貼點邊兒。我今天到金田那裏……”

“前些天‘鼻子’已經親自出馬了。”

“是呀,金田太太也是這麼說的。她想向苦沙彌先生虛心請教,可是一來,趕巧迷亭也在,聽說他七三八四的,以至弄不出個青紅皂白。”

“就怪她帶來那麼大個鼻子。”

“唉,她可沒有怪罪你呀!她說,上次隻因迷亭在場,不便過細地打聽,覺得遺憾,托我再來一次詳細問問。我還從來沒有幫過這種忙。假如男女雙方不嫌棄,我從中成全一下,倒也絕不是件壞事。因此,我才前來造訪。”

“辛苦啦!”主人冷冷地回答。但他聽了“男女雙方”這個詞兒,不知怎麼,心裏竟為之一動,那心情宛如溽暑的盛夏之夜,一縷清風襲進了袖口。本來主人是以粗俗、固執和無聊等材料合製而成的,可話又說回來,他與冷酷無情的文明產物不能同日而語。要知他是何許人也,隻須看他無端惱火、怒氣衝天的樣子,便可領略其個中奧蘊。前些天他之所以和鼻子吵架,是因為對那隻鼻子看不慣,對於鼻子夫人的令媛卻沒有得罪什麼。他由於討厭實業家,因而無疑也要討厭實業家一份子的金田,但這與金田小姐本人,完全是井水不犯河水的。他和金田小姐毫無恩恩怨怨,寒月又是愛得勝於手足的門生。果然如鈴木先生所說,男女雙方有情有意,即使間接破壞,也絕非君子之所為苦沙彌先生依然自封為君子假如男女雙方相愛……不過,問題就出在這兒。對於這次事件,若想端正態度,首先必須從弄清真相入手。

“喂,那個姑娘願意嫁給寒月嗎?至於金田和鼻子,管他去呢。姑娘本人的心意如何呀?”

“這個嘛……怎麼說呢……據說……哎,大概願意吧!”鈴木先生的回答有些曖昧。本來他是來了解寒月先生的情況,能夠複命也就完事大吉。至於小姐的心願他還不曾問過。因此,他盡管八麵玲瓏,也表現出一副狼狽相。

“‘大概’?這太含糊其詞!”主人凡事如不正麵猛攻,就不會善罷甘休。

“不,這是我的話有語病。小姐確實有意。唉,是真的呀……嗯?太太對我說過的。據說她也常常罵幾聲寒月呢。”

“那個姑娘?”

“噯。”

“豈有此理,還罵人!這不是最清楚地表明,她對寒月沒有意思嗎?”

“說到點子上啦!世上就是這麼蹊蹺,有些人對自己喜歡的人罵得更凶呢。”

“哪裏有這樣的糊塗蟲?”

主人雖然聽了這番對世態人情洞察入微的話,卻依然絲毫也不開竅。

“世上那種糊塗蟲多得很,有什麼辦法。剛剛金田太太也是這麼解釋:‘小姐時常罵寒月先生是個稀裏糊塗的窩囊廢,這正說明小姐心裏一定是非常思念著寒月呀!’”

主人聽了這番離奇的解釋,感到十分意外,便瞪起眼睛,並不搭話,像卦攤上的算命先生似的,盯住鈴木的臉。鈴木心想:這個家夥!看樣子,弄不好我會白跑腿的。有了這樣的預感,他才調轉話頭,指向連主人也不難做出判斷的話茬。

“你想想就會明白。小姐有那麼多的財產,那麼一副俊俏的模樣,走到天邊,也能嫁個好不錯的人家。就說寒月吧也許很了不起,但是提起身份……不,說身份,這有點冒失,是說從財產方麵來看,這個麼任憑誰也會覺得他二人並不般配。盡管如此,二位老人仍是費盡心機,為了這事,特地派我來走一趟,這不說明小姐對寒月有意嗎?”鈴木編了個很中聽的理由進行辯解。

這下子主人似乎恍然大悟,鈴木總算穩下心來,但他明白在這關鍵時刻如果徘徊不前,仍有遭到奇襲的危險,莫如加速步伐,盡快地完成使命,才是萬全之策。

“這件事嘛,正像我剛才說過的。對方表示,什麼金錢、財產的,一概不要,但求寒月能夠取得個資格。所謂資格,學銜吧!倒不是說小姐端架子,隻有當上博士才肯嫁。請不要誤會。上次金田太太來,隻因迷亭兄在場,淨說些奇談怪論……噢,這不怪你呀。太太還誇你是個真誠坦率的好人哪!那一次全怪迷亭……再者,人家說,寒月如果成了博士,女方在社會上也就臉上有光,格外體麵。怎麼樣?短期內水島君不好提出博士論文,爭取授博士學位嗎?……唉,如果隻有金田一家,什麼博士、學士的,都不需要,隻因有個社會嘛,就不那麼簡單嘍!”

聽他這麼說,又覺得對方要求有個博士學位也不無道理。既然覺得不無道理,就會同意依照鈴木君委托的意思辦。那麼,主人是死是活,但聽鈴木先生的發落了。果然,主人是個單純而又坦率的人。

“那麼,下次寒月來,我勸他寫一篇博士論文吧!不過,寒月到底想不想娶金田小姐,必須首先盤問清楚。”

“盤問清楚?你若是態度那麼生硬,是辦不好事情的。還是在平常談話時,有意無意地試探一下,才是捷徑。”

“試探一下?”

“噯!說是‘試探’也許有點語病。咳,不用試探,談話當中自然會搞清楚的。”

“你也許清楚,可我,不問個水落石出是不會清楚的。”

“不清楚嘛,也沒什麼。但是,像迷亭那樣亂打岔,破壞人家談話可不好。這檔子事,即使不去成全,也要尊重男女雙方的意願。下次寒月來,盡可能別去幹擾。不,這不是說你,是說迷亭。他若是一搭話,就無論如何也沒有希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