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學與做人
梁啟超
諸君!問諸君:“為什麼進學校?”我想人人都會眾口一詞的答道:“為的是求學問。”再問:“你為什麼要求學問?”“你想學些什麼?”恐怕各人的答案就很不相同,或者竟自答不出來了。諸君啊!我請替你們總答一句罷:“為的是學做人。”你在學校裏頭學的什麼數學、幾何、物理、化學、生理、心理、曆史、地理、國文、英語,乃至什麼哲學、文學、科學、政治、法律、經濟、教育、農業、工業、商業等等,不過是做人所需要的一種手段,不能說專靠這些便達到做人的目的。任憑你把這些件件學得精通,你能夠成個人不能成個人,還是別個問題。
人類心理,有知、情、意三部分。這三部分圓滿發達的狀態,我們先哲名之為“三達德”。智、仁、勇,為什麼叫“達德”呢?因為這三件事是人類普通道德的標準,總要三件具備才能成為一個人。三件的完成狀態怎麼樣呢?孔子說:“知者不惑,仁者不憂,勇者不懼”,所以教育應分為知育、情育、意育三方麵。現在講的智育、德育、體育,不對;德育範圍太籠統,體育太狹隘。知育要教到人不惑,情育要教到人不憂,意育要教到人不懼;教育家教學生,應該以這三件為究竟,我們自動的自己教育自己,也應該以這三件為究竟。
怎麼樣才能不惑呢?最要緊是養成我們的判斷力。想要養成判斷力,第一步,最少須有相當的常識;進一步,對我自己要做的事須有專門知識;再進一步,還要有遇事能斷的智慧。假如一個人連常識都沒有,聽見打雷,說是雷公發威;看見月蝕,說是蝦蟆貪嘴;那麼,一定鬧到什麼事都沒有主意,碰著一點疑難問題,就靠求神問卜看相算命去解決,真所謂“大惑不解”,成了最可憐的人了。
學校裏小學中學所教,就是要人有了許多基本的常識,免得凡事都暗中摸索。但僅僅有這點常識還不夠。我們做人,總要各有一件專門職業。這門職業,也並不是我一人破天荒去做,從前已經許多人做過,他們積了無數經驗,發見出好些原理原則,這就是專門學識。我打算做這項職業,就應該有這項專門學識,例如我想做農嗎?怎樣的改良土壤,怎樣的改良種子,怎樣的防禦水旱病蟲等等,都是前人經驗有得成為學識的,我們有了這種學識,應用它來處置這些事,自然會不惑,反是則惑了。做工、做商等等,都各有它的專門學識,也是如此。我想做財政家嗎?何種租稅可以生出何樣結果,何種公債可以生出何樣結果等等,都是前人經驗有得成為學識的,我們有了這種學識,應用它來處置這些事,自然會不惑,反是則惑了。教育家、軍事家等等,都各各有它的專門學識,也是如此。我們在高等以上學校所求的知識,就是這一類。但專靠這種常識和學識就夠嗎?還不能。宇宙和人生是活的不是呆的,我們每日所碰見的事理是複雜的、變化的,不是單純的、印板的;倘若我們隻是學過這一件,才懂這一件,那麼,碰著一件沒有學過的事來到眼前,便手忙腳亂了。所以還要養成總體的智慧,才能得有根本的判斷力。這種總體的智慧,如何才能養成呢?第一件,要把我們向來粗浮的腦筋,著實磨練它,叫它變成細密而且踏實,那麼,無論遇著如何繁難的事,我們都可以徹頭徹尾想清楚它的條理,自然不至於惑了。第二件,要把我們向來昏濁的腦筋,著實將養它,叫它變成清明,那麼,一件事理到跟前,我才能很從容很瑩澈的去判斷它,自然不至於惑了。以上所說常識學識和總體的智慧,都是智育的要件,目的是教人做到知者不惑。
怎麼樣才能不憂呢?為什麼仁者便會不憂呢?想明白這個道理,先要知道中國先哲的人生觀是怎麼樣?“仁”之一字,儒家人生觀的全體大用都包在裏頭。“仁”到底是什麼?很難用言語來說明,勉強下個解釋,可以說是,“普遍人格之實現”。孔子說:“仁者人也,”意思說是人格,完成就叫做“仁”。但我們要知道,人格不是單獨一個人可以表現的,要從人和人的關係上看出來。所以“仁”字從二人,鄭康成解它做“相人偶”。總而言之,要彼我交感互發,成為一體,然後我的人格才能實現。所以我們若不講“人格主義”,那便無話可說,講到這個主義,當然歸宿到普遍人格。換句話說,宇宙即是人生,人生即是宇宙,我的人格,和宇宙無二無別,體驗得這個道理,就叫做“仁者”。然則這種仁者為什麼就會不憂呢?
大凡憂之所從來,不外兩端:一曰憂成敗,二曰憂得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