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多記憶的碎屑之間,我們已經過去了九年。
分開這些年,我們也發現了彼此的改變。
傍晚,坐在灌木叢旁的長椅上,他跟我談起剛剛結束的一次戀愛。同樣爛俗的情節:他打算愛她一輩子,她隻想愛他一被子。他說他以前一直覺得什麼“真愛”都是扯淡,因為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什麼注定的、不由自主的、無可取代的感情;好的感情是彼此相處愉快,不好的感情則像吃壞了肚子,最壞的結果隻是有點兒腸胃不適感。結果常在河邊走他也難免濕鞋,遇到了一個顛覆他愛情觀的貨:他的女上司。她風趣、迷人、聰明又可愛,他們說隻有彼此能聽懂的笑話,做隻有彼此理解的傻事,他們分享隻有對方才懂的樂趣。然而她非常明確地讓他明白——這個世界上的確有真愛,有注定,有不可取代的感情,隻是他並不是那個人而已。她的“真愛”遠在國內,他是她孤單寂寞冷時抓到的一隻功能齊全的抱枕。
我知道他猶豫了很久才會告訴我這些,想必除了我之外他也沒法兒跟別人細說這麼丟人的事兒。他從來都知道,我是唯一無論發生什麼事兒都會無條件諒解他的人。可我在聽完的那一瞬間,還是非常不厚道且毫不猶豫地笑起來。
這難道不好笑嗎?傅明也有這一天。
我不是十幾歲的小姑娘,聽說自己喜歡的人被別人傷害了會跟著憤怒跟著傷心。我甚至真心覺得他活該。可不是活該嗎?總要有某個人教會他愛,再把他視若珍寶的感情扔回他臉上,砸得渣兒都不剩。誰沒有上過這一課?必經之路不該在他身上有例外。我並非幸災樂禍,隻是相信有些事誰都沒法繞開,唯一的區別是有的人遲有的人早。沒有經曆過傷害,便不會理解他人;沒有原諒過他人,又怎麼可能成為更好的人?
我一直希望自己這麼多年念念不忘的是一個好人。我希望他會成為一個值得我始終不忘記的人。
如此而已。
說出來比那些整天做夢嫁給王子的小女孩兒還要幼稚,我知道。可這個希望並不過分,我所想要的自始至終都隻是一個“值得”。即便早已成過去,即便他是怎樣的人已經無關緊要,我隻希望在記起他時,不會再如此不甘心。我不願意接受自己愛過一個這麼渣的男人。
我笑的是感情這件事的荒誕。他這樣對我,另一個人居然也這樣對他。就像複製粘貼般相似。而他卻將這件事說給我聽,他期待從我這裏得到什麼反應?這感覺不是不悲哀的,隻是笑總比別的情緒表現來得自然。
我笑完了看著他,他並沒有生氣。
他對我說:“我現在終於知道我有多渾蛋。對你。經過這麼久,也隻有你一直陪在我身邊。”
他說得真誠,我理應給點兒正常反應。
“多久之前的事?”我不是不信他剛才說的話發自內心,而是想知道原因。假如他剛剛被人踹了就轉身來找我,我能給的也隻有把門甩在他臉上,字正腔圓地說一聲“滾”。
“已經過了小半年了,不然我也沒有時間想清楚這麼多事。”他轉過頭去看著小徑另一側圖書館的牆,“決定回來後第一個電話就是打給你。結果還是過了這麼久才告訴你。”
“不算久,你回來才一個多星期。”
“坦白地對你說這些並不容易,我想了很久。可能有點兒晚了,但我希望你知道:我明白自己錯過的是什麼。”
“傅明,我跟你坦白說這句話也不容易:不管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不管我們之前有過什麼關係,我絕對不會當這個替補。”
他似乎並不吃驚:“你相不相信都好,我沒想過提這種要求。你是我見過的最好、最特別的女人,我這輩子不會再有運氣遇見第二個。所以我不可能再一次犯同一個錯誤。如果說這小半年我都想通了什麼,其實隻有簡單的一句話:不要再把任何人的好當成理所當然。”
他的回答讓我始料未及。眼前這個人甚至不像是我曾經認識的傅明。以前的傅明,哪有時間分出神兒來考慮別人對他的好是不是理所當然?他總能輕易得到他想要的,無論事、物,或是人。
——所謂“不再犯同一個錯誤”,說明他不提出要求,僅僅是因為對我沒有特別的感情。要說他對我比從前多了些什麼,那隻是尊重。
這是我期待已久的答案。說起來那麼簡單輕易,而我等這一秒已經等了很多年。這幾分多出來的尊重,真能證明曾經那段感情是值得的嗎?我不知道,但我情願這樣相信。
“看來你受的刺激真不小。”我試圖將聊天的氛圍變得輕鬆一點兒。
“沒有,隻是年紀大了,改變了一些想法罷了。”
“嗯。”
“我們可以重新認識,像陌生人那樣。”他說。
他這個提議簡直蠢透了。如果人人都可以把過去用橡皮擦掉再重來一遍,我們將迎來一個沒有遺憾的和諧美好的世界。這是純扯淡。
“怎麼重新認識?大家裝作以前從沒見過麵然後互相自我介紹一遍?”
“如果你樂意的話,我們可以重新開始互相了解,我指的是好朋友之間的那種,沒有別的企圖。”
如此說來,他在建議我把前男友轉型為男閨密?我腦子有坑才會答應他。
“好吧。”我聽見自己說。腦子有坑是病,必須得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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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錯誤選項
清晨我回到隔壁自己家時季幸正在洗衣服。洗衣機不疾不徐地轉動,發出輕微的嗡嗡聲。洗手間裏的洗衣籃是空的,連我扔進去的衣服她也一起洗了。
她看到我裹在大衣下是季然的上衣和光著的腿,臉上浮現出“我好像知道了點兒什麼”的微笑:“早啊。”
“早。”我脫下大衣打開衣櫃翻要穿的衣服,“這麼早洗衣服?”
“嗯,晚點兒要出去。”
昨天沒顧上問,看來她看房子的結果不那麼令人滿意,今天還要繼續。
“下午陪你去看房子,中午來跟我們一起吃飯嗎?”我站在打開的衣櫃門後穿內衣,背對著她問。
“嗯,去。我知道地方。”
“那就好。”我開始扣襯衫扣子。
洗衣機的運轉暫停了片刻,排水聲嘩嘩地響起,接著開始抖動起來。
季幸好像說了句什麼,洗衣機脫水的響聲蓋過了她說話的聲音,我沒有聽清楚。
“什麼?”於是我轉過身來坐到床邊,邊穿褲子邊問。
“沒什麼,我是說我哥夠懶的,還沒起來。”這小姑娘今早的表情賊得很,肯定從昨晚到現在都在腦補他哥運動過量的情節。
季然起來了,他沒穿戴整齊過來召喚我們下樓吃早餐,是因為還在收拾我昨晚睡過的沙發。
“大概一會兒就過來了,他在收拾。”
“噢——”她又一臉恍然大悟的表情。
“你噢什麼噢,嘴張那麼大?”可供聯想的素材隻有“收拾”兩個字而已,這孩子還能想象出什麼不純潔的內容?
“‘噢’肚子餓嘛。”
“冰箱裏一直有酸奶,我昨天早上還貼了條在冰箱門上。沒發現?”
果然不做飯的人從來不會往冰箱的方向看,她這才扭過臉發現花花綠綠的冰箱貼們中間夾著一張小字條。
她伸手去拉冰箱門,卻迅速縮回手來——靜電。
我把鑰匙扣遞給她:“上麵那個像子彈頭的小玩意兒,捏住一頭。”那是一隻小小的除靜電頭。這裏天氣幹燥,平時接觸門把手、水龍頭、地鐵扶手、車門,都容易被電到。季然便給他自己和我一人準備了一個防靜電鑰匙扣隨身帶著。
“我哥鑰匙扣上好像也有一個。”她捏著這枚小玩意兒,饒有興味地左看右看。
“是啊,他買的。你不會相信他連修剪毛球器都有三個,按大小分為大衣用、毛衣用、毛毯用。”
“真的假的?”
“當然真的,你哥就是真人版的哆啦A夢。”
“完全同意!看來我以後也得照著我哥的標準找男朋友。”
“這麼說你已經跟那誰分了?”
她點頭。這才隔了一天一夜,她就停止猶豫做了決定。果斷真好,年紀小的人總是有足夠的勇氣。時間尚未將他們對未來的信心慢慢消磨殆盡,他們仍相信能遇見更好的人,仍有心力與另一個陌生人從零開始一磚一瓦建立起彼此間的信任。
話說回來,季然的確是大多數女人理想的類型:愛收拾、會做飯、還細心體貼又有趣。他不討厭逛街,願意跟你一起貼著麵膜窩在沙發上看電視,燈泡壞了下水道堵了電腦出問題了他還能充當修理工。男人會的他會,女人的愛好他也愛。有一個季然就像同時有了男朋友和女朋友。Gay密真是這個世界上最奇妙的物種。
後來季然聽了我的讚美,頗不以為然:“你什麼記性?不是三個,是四個!不然你以為我拿什麼給棉襪剪毛球?”
“反正你贏了,細節不重要。”我接過他手上的杯子拎出茶包扔進垃圾桶,打開水和我的杯子一起洗好擦幹擺進茶水間的儲物櫃裏。這對馬克杯也是季然挑的,倒熱水就變色,雖然不新鮮,但剛來上課的那幾天,一進茶水間杯子君都拉風得很。
此時我們剛下了課,正在等著到點去樓下跟季幸碰麵。
不知從哪裏響起一聲手機短信聲,季然、我以及剛進茶水間的範蕾老師都不約而同地摸出自己的手機來看。三隻水果電話麵麵相覷,雖然穿著顏色不同的衣服,發出的聲音都一模一樣。這種叫街機的東西喜感真不是一點兩點。
收到短信的是我。
傅明發來一個問句:“晚上去看《霍比特人》嗎?”
他還記得。2003年末我們剛認識時第一次去看的電影就是《指環王3》。那時學校附近的電影院還沒有變成今天的樣子,舊影院的放映廳規整地環繞排列,麵對著中廳的回廊。放映廳音響也比現在差很多,電影票學生折扣低得難以想象。沒有汽水和爆米花,中廳買零食的小亭子裏隻有瓶裝水、薯片和各種或硬或軟的糖。那天我們去得有點兒晚,錯過了片頭更錯過了好位置,坐得遠遠的隔著一排排黑壓壓的人頭看了三個多小時,卻仍然看得很快樂。
那時我們什麼也沒有,什麼也不挑剔,仿佛過得開心是再容易不過的事情。我去自習室占兩個相鄰的座,他幫我把兩隻八磅的熱水瓶提上五樓的宿舍……每周都一起購物,在學校附近的超市推著手推車逛過一排排貨架,想象未來的生活會有多幸福。
我曾以為想象中的未來會按部就班地到來。雖然並未發生,但那時所憧憬的一切直至今天都仍比當下的每一刻更加真實。我曾徹底地相信過、期待過、失望過、遺憾過,在遇見他之前不曾有,在那之後也不再有。
我以為他從未費神兒記過那些事兒,沒想到他還記得。他正在向我證明,當初或許他並不如我那麼當真,可他全都記得。
——作為剛剛重新認識的“朋友”,他這個邀請未免也進展太快了些。
“我妹到樓下了?”季然湊過來。他以為是季幸。
我趕緊摁滅了屏幕,免得他看見又要鄙視我:“不是,她還沒呢。”
“你們倆還沒走,等人呢?”範老師收起電話,隨口問著走到裏麵洗杯子。
“等我妹。等老公來接你?”
“沒有,我在等一個關電腦要關10分鍾的女人。”範老師晃晃杯子,從紙巾筒裏抽出一張紙擦幹手上的杯子,“我們囧妮從來不到關電腦的時候看不見有郵件要回複,作為基友我真命苦。”
一不在教室裏,季然也跟著叫囧妮叫得無比順暢:“哎,你有沒有覺得囧妮特別像一日本女演員?”
“年輕人不要這麼邪惡,看點兒健康的電影好不好?”範老師笑道。
“咳,不是我,是我妹看到咱們大家出去玩兒的合照說的。她說你最多隻有25歲,還說囧妮特別像日劇裏的那誰誰!”
“那誰?”我沒看過幾集日劇,聽他一說也有點兒好奇。
“記不清了,好像是什麼惠?反正名字有點長。少女範兒,你說呢?”
“到底是什麼惠我真心沒線索。替我謝謝你妹,告訴她姐今年的確是25——的八周年紀念。”她放好水杯關上櫃子,幹脆也留在茶水間聊著天等人。
趁他們聊得歡,我又翻出手機打算給傅明回短信。隻是輸入了好幾次都覺得不妥:答應吧,似乎像是某種表示;不答應吧,又好像有點兒太小氣。
終於季然的電話響了起來,季幸到了。仿佛我猶豫不決的期限也已經到了底,我將最後一次輸入的內容發了出去:“好。”
我知道我隻是在找借口說服自己應該答應他的邀請而已。其實何必猶豫呢?這就像考試時拿不準的選擇題,即使剛開始選對了答案,到最後仍然會鬼使神差地改成自以為是的錯誤選項。傅明就是那道我一錯再錯的選擇題。
我相信這個世界上有兩種人:一種會按Repeat(重播)鍵,另一種不會。
毫無疑問我是前者。
聽到喜歡的歌會一直按重播鍵很多遍;逛到喜歡的店也會一直按重播鍵;對身邊的人,也在一再按著重播鍵。雖然隨著時間的推移,誰都會漸漸獲得一種叫“成熟”的力量,但它對我而言卻從不代表正確的選擇或理性的判斷。當我開始質疑成熟與偽裝之間的關係時,也開始明白成熟隻是學會了說服自己或者諒解自己。
有時候我不免疑惑:為我們生活中一段段關係寫下結局的或許並不是自己身體裏那些可以改變、可以修正得更好的能量,而是那一小部分與生俱來的最頑固的東西?
下行的電梯裏,季然叨叨著接下來去哪裏吃午飯的N種選擇:哪裏等位的時間比較短,哪裏的東西比較好吃,哪裏的交通比較方便……我由他自言自語。因為我知道他總是會選出最合理的一個。
錯誤選項對於所有人都是經驗,隻是有人學會了規避,而有人並不願意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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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月宮
我意識到跟傅明來看這部電影確實愚蠢極了。
時隔九年再次於銀屏上見到夏爾那一片原野,仿佛記憶中的畫麵穿透時間的牆把往日帶回到眼前。熟悉的鏡頭緩緩重現,袋底洞、穿著背帶褲的弗羅多、年邁的比爾博……厚重的時光感一層層緊緊疊著撲麵而來,身邊一切都早已不同往日,而他們仍如靜止般停留在當年的樣子。
比爾博的聲音從畫麵背後響起,我已經找不出合適的語言形容此刻回響在胸腔中的震感。
“我親愛的弗羅多,你曾問我是否已將我的冒險故事全部講給你聽。我可以誠懇地告訴你,我所說的都是實情,隻是並非全部。現在我已老去,不再是曾經的‘那個霍比特人’……”
這寧靜的開場像一個被拉遠的夢境,衝淡了時間的概念,清洗出往事的輪廓。前傳真是種讓人無所適從的東西,如同過去所有的情節都未曾發生,我們仍在當時當地故事的開端醒來,擦除記憶重新入夢。
傅明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握住我的手,直到電影散場才放開。
借著散場時亮起的燈光,我低頭看見自己微微汗濕的右手掌。
“別在意。我看你看電影的時候一直抓著扶手,好像怕掉到哪裏去一樣。”傅明側過頭看著我,說話的聲音平緩而自然。
這不是普通朋友間會有的狀態。
兩個多小時的電影看完既輕鬆又有點兒累,我不打算再跟他探討我們的關係。至少不是現在,也無須是現在。
放映廳裏多半人都已經離場了,我也站起來:“走吧。”
出口用欄杆隔成兩邊,左右都很窄。他換到我背後,停住腳步隔開擠在後麵的人群,等我通過了他才跟上來。
幾年前常來的電影院外也變化不小,我們每次看完電影等公交車的站台也換了位置,挪到了商場另一側。
沒等多久他攔到了車,打開車門回過頭示意我過來。
“你先回去吧,我家很近,也不同方向。”我站著沒動。
他又反手關上車門,把車讓給了旁邊的一家三口。
“送你。”他說。
“不用,我今天想坐公交,跟你不順路。”
“公交站在那邊。”他說著自己先一步往公交站的方向走過去。
我不想讓他送是因為今晚感覺實在有點兒微妙,而他堅持要送我,我也沒法表現得對此事太過在意。
所謂的想太多或許就是這種症狀。
公交站倒是挪得不遠,從這個方向上車是回學校,馬路對麵的方向則是回我家。
夜裏10點的公交車很空,顯得格外寬敞,碩大的前風擋玻璃窗毫無遮擋地將路過的街景陳列在我們正前方。
車上人本來就不多,一路上更是下車的多上車的少。初春的寒意隔在玻璃窗外,車廂內的空氣溫度暖和又模糊。
上一次跟傅明一起坐公交車是幾年前。具體時間已經記不清楚了。
“我記得,2009年。剛工作那陣,有一天你來找我吃晚飯,我送你回家。”他倒是說得具體。
“沒有,我是自己回家的。你送我到車站。”
“沒有嗎?”
“我那時候住得很遠,我記得中途換乘的時候是自己一個人。”
“我以前真的那麼渣?”
“這是你說的,不是我。”
“好吧,我承認。”
“別管了。其實我也忘得差不多了,就記得那麼一兩件,湊巧剛才的是其中之一。”
“但願你記得的另一件是好事兒。”
“隨便吧,反正都過去很久了。”
“噢,明白。不是好事兒,對嗎?”
“我真的不記得了。”
…………
我家並不遠,車很快就到站。車停下來時,隔著窗能望見我住的那幢樓。這裏的街景跟其他地方差不多,此處青灰的牆也與別處差不多。即便如此,仍恍惚覺得眼前看到的早不是我曾經熟悉的那條路、那個門牌、那盞路燈。
自從那天他出現在我家門口,便有一絲無法名狀的疑惑始終浮在我與眼前的生活之間。我不知道他想要什麼,我分辨不出他是真誠還是虛假,我無法確定我是期待還是恐懼。
他怎麼會第二次進我家是個謎。我沒邀請他也沒阻止他,他沒問過我更沒說過什麼,就這樣進了樓道、上樓、打開門,下一秒鍾他就已經在我家裏。
我隨手將鑰匙擺進鞋櫃上一隻裝飾用的小瓷碗裏。
他見狀笑了:“你還是這樣,鑰匙永遠擺在老地方。進門不用見人,隻要看到鑰匙就知道你在家。”
沒分開前我們曾經一起生活過很短的一段時間。我的鑰匙總是進門就擺在門邊的某處,他回來時隻要看到鑰匙,即使家裏安安靜靜也知道我在。或許在廚房,或許是睡著了……在做什麼都不要緊,隻想讓他知道我在就夠了。
我以為這微不足道的習慣會讓他感到安心,卻不知道他要的從來不是這些。
“你跟她到底是什麼時候開始的?我知道之前還是之後?”我突然問。不甘心了這麼多年,我想知道。
“誰?”
“不想說就算了,我也隻是隨口問問。”我問的是誰他知道。是當年他要求跟我分開的原因。
“那倒沒有。我一時想不起來。對我來說那隻是個讓我犯了最重要的錯誤的不重要的人。”
他說得太繞,我懶得繼續往下問:“隨便問問而已,無關緊要,不用解釋。”
沉默片刻後,他也問起我來:“這幾年你都是自己一個人?”
“怎麼可能?”我笑笑,反問他。事實上他說得沒錯,我嚐試過跟別人交往,從來沒有成功過。但現在我最不需要的就是他來跟我玩兒愧疚感這一套。
我受得起,但不願意。
“你會過得好的。相信我。”
“我現在過得就很好。別扯這些有的沒的了,家裏沒茶,酸奶要嗎?”
“謝謝。”
打開冰箱門,我的臉感受到一股細密的涼意。
酸奶整整齊齊地排列在冷藏櫃裏,似乎在證明我一個人過得也很好很健康。
我不該提起當時分開的事,我幾乎從不回憶那段時間。而今天,記憶的瓶口那支軟木塞不經意間被拔掉了,瓶身傾倒,往事順著心髒一幕一幕巨細靡遺地滑落。
我知道他已經另有目標,隻是礙於幾分被稱為“道德感”的東西,才自動自覺地跟我坦白——又或許他怕煩,不想花精神兩頭瞞來瞞去。接下來很快分開,各自搬家。我始終不知道他跟那個女人到底是什麼時候開始的、接下來究竟怎麼樣了。
他再出現時,我的新家已搬到了很遠之外。
幾個月後的一天傍晚,我下班回來,轉過彎走上樓梯就看到有個熟悉的身影站在那裏,背靠著門像是等了很久。
我愣在當場:“你來幹嗎?”
“我想來看看你最近怎麼樣,”他垂下眼簾,抿了抿嘴,“沒有鑰匙,進不去。”
我搞不明白他突然跑來開什麼玩笑,那一刻隻感到忍得實在辛苦。
跟他分開,從以前同住的家裏搬走時,我沒給過他任何多餘的反應,一句話也沒說,走時把鑰匙扔在了門邊的櫃子上。或許分手時大吵大鬧會讓男人覺得更理所當然些,而我並沒有義務用這種方式消除他的愧疚感。我不想在他麵前浪費情緒,僅此而已。
他終究還是不放心,找過來看我。沒人知道我有多希望自己能夠幹脆地把他趕走,再也不見。
“你有病啊?!”我朝他吼。
“別急,你別急,不想看見我我可以立刻消失。你別哭。”他手忙腳亂地從口袋裏找紙巾,樣子就像是當年提著兩隻熱水瓶走在我身前上樓的那個大男孩兒。
我腦袋裏全糊成一團,隻知道重複唯一會說的一句話:“你有病啊。”
“好了,沒事兒了。沒事兒了。”他輕輕拍著我的背。
我們就那樣傻站在門口擁抱。過往那些最強烈的快樂和失落,最痛苦而漫長的等待,那一刻都不再重要。當時,我以為我們從此以後都不會再分開。
事實必定不如想當然那麼簡單,我稀裏糊塗地成了他的一個沒有明確定義的朋友,偶爾見麵,偶爾問候,不清不楚直到他走。
很久之後,我逛街時無意中瞟見一本書,封麵上“月宮”兩個大字下印著這樣一句話:“你是個夢想家啊,小子,你的心在月亮上,它永遠都不會到別的地方去。”
莫名其妙的熟悉感在那一瞬間擊中了我。
自此我便明白,我所期待的生活和他想要的實在相差太多。
再後來,我也不再是當初傻愣愣的小姑娘。人都會長大,會明白自己做過的那些蠢事到頭來有沒有救。
我知道自己盡了力也無法把他這一頁翻過去,唯一能做的,就是別再給他同情我的機會。
他撕開酸奶杯封口的聲音細微但清晰。
我從回憶中驚醒,兩肋間還殘留著一絲酸澀。
“晚了,你趕緊回去吧。過會兒季幸過來看到不好。”我掰出一個透明的一次性小勺遞給他。
“他們不知道你跟我出去?”
“你問得有趣,季幸連她哥是直是彎都還不知道,我能添亂嗎?”
“行,那我走了。”他稍稍舉了一下手上的酸奶杯,“謝謝。”
關上門,我看見茶幾上躺著剛才包裹著那隻小勺的薄膜狀袋子。它被我攔腰撕成了兩段,參差不齊的裂口處還留著一絲長長的延展痕跡。
我看著它一點點慢慢往裏蜷曲,最終縮成綿軟的一團,不再有形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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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答案
季幸很快找到房子搬了出去,在城市的另一邊,離她的新工作不遠。我們三個說好有空就聚,可自從她搬走至今一個多月,都沒約上合適的時間。
季然見傅明和我的關係越發像正常朋友起來,便開始時不時找我討論怎麼在老妹麵前編一個刀槍不入的“分手還是好朋友”情節。
比如現在,我們倆一人一張麵膜躺在我家,脖子底下墊著兩個枕頭看電視都夠費勁兒的。
他終於放棄了,艱難地平移身體將遙控器擺回床頭櫃上的小置物架,再一寸寸蠕動回標準做麵膜姿勢,左右兩手伸出拇指和食指張開成書名號形壓住嘴角,說:“要不這樣,就說我們倆有分歧,你想要小孩兒,我不要。”
“呸,”我一張嘴麵膜頓時滑溜溜地移位,隻好也跟他一樣傻兮兮地抬手按著,“婚都沒結談什麼要不要小孩兒,一聽就是明顯讓人勸你趕緊和好的信號。”
“那怎麼說?我總不能讓你替我出櫃吧?馬上就要有男朋友的是你不是我。”
“什麼叫馬上要有男朋友,我跟那誰關係正常得很。不然直接說你不能生?這下直男形象也保留了,家裏也不會著急催你結婚。”
“你才不能生,我可沒缺陷!”
“實在不行就說相處久了沒感覺了,還是當朋友好?”
“這是我本年度聽過的最假的笑話之一,親,再包個郵你就無敵了!”
“哎呀,其實分手哪有那麼多為什麼?不知道多少人糊裏糊塗就散了,身邊也沒誰特別在乎原因。要怪就怪你偽裝得太周全,我們戲太逼真,人家以為多好的一對忽然分了。”
“不然我帶你回個老家,你想想辦法得罪我媽?”季然這下真是神來之筆,管用倒是管用,可我得舍生取義當烈士。以後想跟季然同學保持友好邦交的可能性幾乎為零。
“滾遠點兒你,這種壯烈犧牲的事兒我才不幹。”
“要不咱們想想,下回再說?”
“行,回頭繼續想。”
我答應著,眼角的餘光瞥見季然又賊心不死地磨爪霍霍向遙控器伸去。
諸如此類的討論終歸以不了了之告終,好歹季然正式結束了偽裝直男的生活。
傅明和我仍舊常常見麵,比以往幾年頻繁得多,也正常得多。我們看起來真的像兩個純粹的朋友,將以往的破事兒擺在一邊,嚐試重新認識。我知道這說出來很不可思議,但我內心似乎真的有些什麼感覺在逐漸平靜——不是行將消失,也不是變淡,隻是開始不再耿耿於懷。
他的確跟從前不同了。他似乎很安於現狀,這是我從未在他身上看到過的東西。我不清楚是好還是壞,唯一能確定的是,在某種程度上他也逐漸顯露出疲態。
最不可思議的是他竟然不再很早去工作,而是過來跟我一起晨跑。自從我認識他以來,他從沒有像現在這樣踩著點兒上過班。
我每年冬天過完開始晨跑是為了保持體態,讓夏天不至於太難看。他說他晨跑是因為這些年都走得太快,沒有認真生活過。我曾一度懷疑這句話從他嘴裏說出來的真實性,其實或多或少也心知肚明:一段感情能改變人多少,仍是個沒有確定答案的謎。自從那次之後他再也沒有提過有關他上一次戀愛的話題,我不知詳情,也不打算好奇。
我們之間開始保持老朋友的狀態,彼此適度關心,一起做些無關緊要的事。
今天早晨時間還早,我們跑完步便坐在公園的長椅上休息。雖然暖氣早已經停了,早晚戶外依舊有點兒涼。剛剛跑得發熱的身體在冰涼的空氣中感到濃重的倦意。聊著天,我心不在焉地打出了今天第一個哈欠。
“要不你休息會兒?”傅明示意我枕在他肩膀上。
“不了,真睡著了怕著涼。”
“不怕,我暖和。”他抬起手繞過我的肩。
他好像連話都比以前少了。認識他這些年,我第一次突如其來地感覺到,他已經不再是當初在圖書館鄰座寫字條告訴我填字遊戲答案的男孩兒。他的肩從前就枕著很舒服,不胖不瘦,當你睡著他還會一動不動。第一次這樣把頭縮在他肩上睡著還是好幾年前上學時,我去他宿舍一起看《阿甘正傳》,年紀小時沒心沒肺,看到髒兮兮的戰爭畫麵就犯困。於是毫不猶豫地睡著了。
分手許久之後,我終於在一個周末自己重看了《阿甘正傳》。至今我還清楚地記得珍妮抱著吉他在台上唱歌的情節,就連那首民謠也動人得無法形容:
需要走過多少路,一個男人才能被稱為男人?
需要飛越多少重海洋,一隻鴿子才能在沙灘上安眠?
我的朋友啊,答案,都飄在風中。
答案都飄在風中。
…………
九年並不長,回憶起來卻好像很久遠,尤其在困意襲來的時候實在是很倦。
我聽見傅明輕聲說:“你睡吧,我不走。”
睡吧,我不走。
我不知從哪裏來的安心,聽話地閉上了眼睛。很久沒有體會過這種毫無焦慮的睡眠了。記憶中跳動的一點火光轉瞬就將熄滅,此時此地,除了空白之外什麼都沒有。
等我睜開眼睛時,脖子很酸,一看表已經超過九點半。我睡了一個多小時,以這種姿勢。
“你怎麼不叫醒我?”我看著傅明在那兒活動肩膀,問。
“跟你說過,你睡,我不走。”
“你遲到這麼久沒問題?”
“有什麼辦法,你睡得像豬。”他倒先不緊不慢地笑起來。
沒有沙塵的時候天難得地通透,我看著眼前這熟悉的景物,竟然有種陌生又新鮮的感覺。原來看過千百次的風景也會像新的,隻在於有誰陪在你身邊。
我也站起來活動酸了的脖子:“我才不像豬,我又不打呼。”
“嗯,樹懶比較合適。”
“你是樹啊?”
“隨便吧。”
“你也會說隨便?”
“我會說的多了。”
“比如?”
“比如看見你睡醒,覺得很幸福。”
“你又不是沒看過。”
“隻是沒想到還能再看見。”
“你沒想到的事也多了。”
“我不否認。”
…………
大概我和傅明之間的關係總是會糊裏糊塗地改變,這一次,彼此都不打算深究。
時間總是誠懇的,它公正地磨掉了我們各自內心裏某個自以為會永遠存在的部分。我們相識的往日並非三言兩語可以概括,至少到今天,我們不再痛恨記憶,雖然它們曾經留下傷口。我隻需知道某個人改變了他,那個人不是我,這並不是我能夠掌控的事。
長大成人後每個人都會明白:完全可以由自己掌控的事情又有幾件呢?除了過得開心或不開心。
而我,對他的感情堅持了那麼多年,我已經不知道從哪裏再找回當初的心力,與另一個陌生人從零開始一磚一瓦建立起彼此間的信任感和親密感。
似乎我們有了原以為絕不可能的第二次機會,將過去的記錄擦除,重新來過。
看似他過盡千帆後終於明白誰是他應該愛的人。看似我等了許多年終於重新遇見了比從前更好的他。隻是我們都知道,這些其實與我們最初想要的並不相同。
年紀小的時候總堅信未來我們能遇到最好的人,更好的愛。
直到在逐漸開始老去時才懂得愛這種東西必然的結局:它隻是個選擇。
他曾經愛過的人使他變成了更好的人,然後他選擇了他認為值得的人。我曾經愛過的人已經不存在了,圖書館裏穿條紋上衣的男孩兒的身影早已在時間流逝中消失殆盡,我選擇的是填補曾經的遺憾,結束那麼多年的不甘心。我清楚地知道,當年我愛的男孩兒不曾用同樣的心情愛過我,隻是當我們在互相辨認中逐漸老去,誰能有更好的選擇?
最小限度,誰曾想過得到自己期盼了多年的結果時,隨之而來的感覺並非欣喜而是如釋重負——總算到結局了,總算鬆綁了。我可以丟掉遺憾繼續輕快地生活,想過得快樂就別再深究。
但,難道我們不幸運嗎?誰會說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