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互相辨認中老去03(2 / 3)

“你個邪惡的貨,滾!”他擺足了要怒斥的架勢,結果還是沒繃住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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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泰迪熊

一周過去,季幸周五晚上到了。

這天季然下了班就去車站接人,晚上沒有來上課。同樣沒來上課的還有聶蕙葶,這倒是新鮮事——她也會缺課。雖然覺得她平時一副科班出身的樣子挺煩人的,但沒她在,討論環節的確缺了點兒樂趣。剛開始是真不適應身邊坐著這麼個刻苦積極的勵誌妹,也沒少跟季然吐槽她。季然說,你以為她裝得很,其實她隻是有點兒書呆子而已。而且還沒受過職場的熏陶,她腦筋單純點兒完全可以理解。

這就是季然。常常嘴上不饒人,實際上卻從未對誰真正抱有過敵意或偏見。

他願意隻在人前顯露出刻薄的一麵,就像一隻戴著鋼盔的兔子。這是他生存的方式,他說世界那麼亂,誰善良誰完蛋。他和我,和太多其他人都一樣:活了29年,做過很多對的或錯的事,愛過幾個對的或錯的人,聽過很多或美好或荒誕的誓言,一直想要卻從未擁有的不過是一個簡單質樸的答案,一個從沒有人給我們的答案——尋常的感情生活,尋常的親密感和信任感。

季然今晚人是沒來,短信卻沒閑著。一會兒告訴我季幸的箱子大得天怒人怨,一會兒彙報已經在某地找到位子吃飯,一會兒抱怨在寒風中排隊等出租,甚至還有一條是轉述司機師傅說的笑話。

我滿頭黑線地回複他:“你這算是陪著手機呢還是陪著你妹?”

他簡潔而迅速地又回了過來:“讓她看看咱倆多甜蜜。”

偽裝得還挺周詳。

回到家敲開季然的門我頓時傻眼:這地方我絕對沒來過,除了家具有點兒眼熟。窗簾換了床單換了沙發罩換了就連桌布都換了,全是相當沒特征的灰藍條、黑白條、格子。唯獨茶幾上的盆栽還在,風信子在暖氣充足的房間裏已經打起花苞,頂端露出一絲溫暖明亮的香檳色。以前我常說我們倆的家應該換過來,我家比他家看著都爺們兒得多。現在好了,世界平衡了。

屋裏香得很,季然在烤焦糖蘋果蛋糕。

這蛋糕我看他做過,從烤箱裏拿出來翻轉一麵,琥珀色的糖漿和蘋果貼在蛋糕上別提多饞人了。大半夜的吃這個,他真是豁出去了。

季幸長得雖不算很漂亮,但她哥外形上的優點她都有:眉眼清秀,下巴尖尖。她的箱子靠牆立著,的確大得有點兒逆天,我懷疑她蜷成一團躺進去都沒問題。

季然指指牆角一個板條箱子:“你的快遞。今天我回來的時候它就在物業了。”

想必是傅明之前快遞回來的酒。距離跟他見麵已經有一周。他走了酒才到,這時間差讓人有種說不出的複雜感覺。

“噢,是酒。開了吧,今晚就可以喝。”

“我知道,不然我幹嗎烤蛋糕啊?”季然眨眨眼,拿起剪刀彎下身去拆上麵的封條。

烤箱“叮”的一聲,燈滅了。

我們三人坐在沙發上吃著蛋糕喝著紅酒看《泰迪熊》,被這隻小賤熊逗得平均兩分鍾一次大笑捶桌。季幸最後幹脆直不起身了,蹭在他哥肩膀上左滾右滾。季然夾在我們中間不好自由滾動,一笑得超過忍耐極限就開始不自覺地猛拍我們倆。

綁架泰迪的父子登場自我介紹,季幸又開始滾動:“這倆父子,一個叫羅伯特一個叫唐尼,鋼鐵俠組合嗎?哈哈哈哈哈哈哈……”

喜劇是世界上最奇妙的東西之一,它能讓人迅速從陌生到熟悉,它能讓所有情緒瞬間消失,讓你大腦變成單核,隻剩下對著屏幕大笑的能力。

持續不停的大笑太耗體力,看完電影,我們三個都還癱倒在沙發上一動不動。

“明早還要上課,去去去,睡去。”季然好歹活動了一下手臂,伸過來拍拍我。

“你去提箱子,我們這就過去。”我隻動了動脖子,側過頭回答。

“唉!”他磨蹭著一點一點把身體坐直起來,朝我伸手,“鑰匙。”

我一指門邊的置物架:“包裏。”

他晃動著疲軟的身軀挪向季幸的箱子,再轉身朝門的方向繼續蠕動過去……

季幸和我收拾完躺倒在床已經是深夜。

“茵姐,你跟我哥現在這樣真好。”她側躺著,半邊臉陷進了枕頭。

“是嗎?”我笑笑,看著她那張年輕細膩得透著白瓷光澤的臉。她今年23歲,剛剛畢業。年紀小真好,還有大把青春可以浪費,還有大把時間可以用來愛某個必然要離開的人。

“是啊,我發現我哥跟你在一起特別開心。你們都在一起四年多了?”她不知道,所有看起來完美的關係都不一定是真的。

“嗯。以前是同事,一起工作認識的。”

“真羨慕。我要是跟我男朋友在一起四年還能這麼好,那就好了。”

“你有男朋友?你哥知道嗎?”

“知道。”她動了動,朝我這邊靠過來一點兒,“但我們可能要分手。”

“為什麼?”

“在一起有點兒煩了。”

“煩了就分吧,隻要確定以後不後悔。”

“我不太清楚這是不是正常現象,是不是誰都有這個階段?你跟我哥有過嗎?”

“沒有。”季然和我雖然不是情侶,認識這些年大半時間也都黏在一起。我們彼此合拍,從來沒有為任何事吵過架,也從未有過覺得對方很煩的念頭。轉念一想,傅明和我不也一樣嗎?大概我就是這種人,喜歡穩固的關係,討厭改變,無論對朋友還是戀人都一樣。

“你們什麼時候結婚?”

“結婚?”這個問題我跟季然沒統一過口徑,要怎麼答合適?萬一她跟她哥聊過這個話題,我跟季然的口供不一致就糟了。

“不好意思啊,一激動就問了。別介意。”她撓了撓頭。

“沒事兒。”

“我現在也不敢想象以後自己會結婚。”

“不結婚也沒有什麼不好的,自由。”

“因為這樣你和我哥才沒有對方的鑰匙嗎?”

我一愣。

她接著說:“我真羨慕你,又自由,又獨立。”是啊,我在她那個年紀時也為可以獨立而雀躍過。

獨立生活仿佛是長大成人的標誌儀式。小時候那麼迫切地想要長大,卻不知長大與老去幾乎是同時發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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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孩子們都很好

第二天清晨我是被電話叫醒的。

睡得迷迷糊糊以為是鬧鍾,伸手按了好幾下那聲音還在不屈不撓地一遍遍響著,直到把我徹底鬧醒。睜眼便看到季然的大頭照出現在手機屏幕上,瞌睡頓時醒了一半——床上隻有我一個人,季幸不知什麼時候起床出去了,我一點兒都沒覺察。

季然的聲音歡悅地從話筒裏傳來:“起床了起床了,過來吃早餐!”

“兩分鍾。”我掛斷電話使勁兒晃了晃頭。真困。

這才七點,一大早他這麼精神,真是太陽從北邊出來了。

我匆匆刷牙洗臉去隔壁敲門,開門的是已經穿戴整齊隨時可以拎起包走的季然。

“不是出去吃吧?”我看一眼自己身上的睡衣拖鞋。

“進來吧,在家吃。”他把我讓進來。

茶幾上擺著早餐:白粥、油條、煎蛋卷、豆腐腦。

早餐是季幸起床下樓買的,她正彎腰擺著餐具。

盆栽風信子頂端的花苞微微張開,擠成一團的香檳色花朵尖尖正努力突破綠色的包裹探出頭來。

早餐後我們去上課,季幸跟人約了去看房子。季然讓她等到明天下午,我們不用上課的時候陪她去,她堅持自己一個人去看沒問題。這小姑娘正急切地要證明自己已經獨立。我們提出順路捎她過去她也推辭了,隻要我們把她送到地鐵站就行。

於是我們倆欣然地即興加演了一場——手拉手幸福和諧地上出租車。兩大一小看上去真是吉祥的一家。

在地鐵站前把季幸放下,季然和我完全不用出戲,繼續聊著天,跟平時一樣。

他伸懶腰打哈欠全套動作一氣完成:“唉——困啊。”

“早上那麼精神是裝的?”我笑他。

“倒不是。我妹在家的時候懶得那叫一個令人發指,平時衣服都洗完拿出洗衣機了她也懶得去晾。今天居然起床給我們買早餐,感動得很哪。”

“長大了唄。昨晚她還問我什麼時候跟你結婚。”

“是她自己想結婚了吧?”他不以為意。

“沒有,她琢磨著跟男朋友分手呢。沒跟你說?”

“分唄!”季然對此嗤之以鼻,“我老覺得那男的猥瑣得很,分了好。”

“誇張了吧,要是真猥瑣季幸能看上他?你妹挺有主意的,不像是能被男人哄昏頭的那種。”

“別提了,說起就來氣。我問她喜歡那男的什麼,我去讓他改還不行嗎?我妹說他對她特別好。這是什麼邏輯啊你說!他對你好,你謝謝他不就完了,幹嗎跟他談戀愛呀?”

“也不能這麼說。你妹是女孩兒,需要的就是有人對她好照顧她。每個人對感情的需求都不一樣,難道非要像我這樣其他因素都不考慮,隻想跟一個自己喜歡的在一起?結果你也看到了。”

“所以說‘對你好’和‘你喜歡’兩者都要有,缺一不可。戀愛一定得要素齊全才能幸福,缺胳膊少腿兒的事兒別幹!一旦兩人的感情缺了一樣什麼,就很有可能在別的方麵過度補償,看上去好像很和諧很美好,其實到最後缺的並沒有補上,遲早會顯露出來,總還要麵對,隻是拖得久了一點兒而已。自欺欺人有什麼意思!”

“反正這事季幸也不聽你的,讓她自己決定好了。”

“唉,”季然向後仰頭靠在座椅背上,像唱歌一樣緩緩吐出三個詞,“Let it go!”

“對嘛。”

“你沒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說——讓,它,狗!”他坐直身體正色道。每每毒舌過後他就心情特別舒暢,正像現在。

這隻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周末早晨。我們兩個老小孩兒坐在出租車後座,討論著別人的故事,猜測著別人的悲喜,隻從彼此身上看到了滿不在乎的倦意和逐漸老去的痕跡。不再隨隨便便覺得沮喪,比以前更容易覺得快樂、滿足,開始對所有事與願違的境況習以為常。這並不壞,人生那麼長,總要為自己找到舒服的姿態生活下去。成年之後,過得快不快樂已經不再是他人的責任,而是自己的。

車在樓前停下。

下車後我感覺又一波困意襲來,吃飽就困,早餐也不例外。25歲前從沒有過隨時隨地被困意襲擊的感覺,整天好似有用不完的精力,夜裏不睡早上照常早起。同樣能感受到的還有身體的細微變化:25歲前小腹不會這麼容易出現贅肉,皮膚不會這麼容易顯露疲態,眼睛不會這麼容易感到酸澀……

見我在電梯裏捂著嘴打哈欠,季然說:“一會兒上樓我去給你泡個茶包。”

看,如今連好男人都開始隻喜歡男人了,大齡單身女青年真悲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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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雲圖六重奏

鍾老師今天似乎特別漂亮。雖然打扮如常簡單,言行舉止都沒什麼特別,但就是感覺跟以往不太一樣。

大概是在國外生活太久,她穿衣服還保持著老外習慣——冬天脫了外套裏麵就是夏裝,頂多再加一件薄針織衫,款式麵料都簡單舒服,不刻意講究地疊穿在身上,十分灑脫。她今天穿著一件垂墜感很好的灰色大V領長針織衫,裏麵裹著色彩飽滿的墨綠背心,上衣落在牛仔短褲卷邊處,大馬丁靴雖不至於晃蕩,卻也比腿要鬆一大圈。她好像從不折騰發型,黑長發隨意垂下至鎖骨處自然地彎過,說不清哪裏和平時不同,感覺今天特別美。

不知是不是因為她和範蕾老師的話劇首演很成功所以心情好?也許吧。

周四晚上的首演,季然和我也去了。我不是特別愛看這類人性題材,全劇中唯一戳中我的地方是男主角智力迅速衰退的過程。如果每個人的老去都隻是那麼短短一段時間也罷了,現實生活中我們隻需要花18年的時間便長大成人,卻要花餘下的一輩子慢慢體驗老去的感覺。真殘酷不是嗎?某種程度上我真的有點兒羨慕實驗小白鼠阿爾吉儂。它的智力曾到達過同類無法望其項背的巔峰,衰退後迅速死亡。它比男主角幸運,至少不用麵對癡愚的後半生。

貌似不是我的錯覺——不僅鍾老師,連今天的作品分析課也不同以往。

一部172分鍾的《雲圖》,六個故事,看完已經到午飯時間。她說下午的敘事學讓我們自己講故事。

我們?

把整整一下午的課交給不可控的因素,這做法很仙。

她一定是戀愛了。

下午,我們每人都被要求講一段自己的故事。

這次沒有題卡,自己決定內容,抽簽決定順序。我抽到了第四,季然抽到第二。抽到第一的是賀雅言。

賀雅言是個紙片兒人,不僅長得瘦長好像風一吹就倒,平時也不說話,沒事兒就戴著耳機。季然說跟她聊過天,我表示強烈懷疑。我除了上課玩兒頭腦風暴遊戲之外還沒聽她說過話。

“我是做對白剪輯的,是電影和電視劇後期聲音製作中的一項工作,ADR代表Automatic Dialogue Replacement(自動對白替換)……隨便了,反正這個不重要。”她挺靦腆,大概是怕我們聽得無聊,習慣性地講到專有名詞就立刻打住。

她講的是大學時在音像店遇到一個男生的故事。她在店裏試聽CD,要走的時候取下耳機才發現後麵排著一個男生在等。

“他跟我之間交談很少,卻默契十足。這種似有似無的感情遠遠達不到成為負擔的程度,也遠遠不夠支持我與他突破這種關係的力量。當他無數次跟我一起坐在圖書館,我遞給他一隻耳機,他幫我擰開瓶裝水時,我常常想:這樣就已經很好了。不需要說話,不需要做什麼,僅僅隻是坐在一起,彼此都有幸福的感覺。”

她的故事結局自然是無疾而終。很多年後,有一天她收到了一張他寄自越南的明信片,背麵寫著一句話:“在下龍灣看日出時,我忽然很失落。這樣的情景,身邊竟然沒有人可以分享。”從那以後,就像之前一樣再沒有音信。

季然問她:“那你給他回信了嗎?”

她點點頭:“寫了,沒有寄出去。我收到的信沒留地址。”

我第一次聽她當眾說這麼多話。這故事像她,淡淡的。有的人不善於表達感情,這樣留有一段沒結尾的記憶或許也不失為一件美好的事。

更讓我感同身受的是,二十幾歲快三十的年紀並不大,想起可說的故事卻都是很久之前的回憶。我們都單身、獨居,獨立之後做得最成功的一件事便是給自己的世界砌上牆。牆內安全溫暖,回憶是一箱珍貴的行李,唯有通過它才能觸摸曾經的自己。

原來時間情結是這種感覺。

季然在有人的地方總是歡脫得很,他這種鋼鐵小白兔才不會說什麼傷感往事。果然,他說的是妹妹季幸的戀愛史,還順嘴把早晨跟我吐的槽都重播了一遍。說到“讓它狗”,圍觀群眾笑聲爆發毫無懸念。

聶蕙葶有點兒出人意料,她講的是跟一個私家偵探一起盯梢的事兒:邊看《皇家賭場》邊盯梢,邦德的阿斯頓馬丁在空中翻滾數圈時,他們的跟蹤對象正在跟姑娘拉拉小手。故事結尾太有畫麵感了——偵探走了,而“他剛剛喝過綠茶的杯子還擺在桌前,一絲未散盡的熱氣正從杯裏微弱地升起,而人已經不見蹤影”。

真是小看了學院派勵誌妹,帥氣逼人啊。

我能說什麼呢?朋友之間的歡樂事都隻是段子,說說笑笑就完了,算不上故事;除了傅明,我幾乎想不到可講的故事。那就“為黛西小姐開車”吧。果然感情都是初遇時最美,無論結局如何。結局美好,初遇就是紀念;結局不堪,也唯有初遇時的感覺能提醒你:值得。

…………

待我們七個人都講完,季然強烈提議鍾老師也講。我們看到機會哪能放過,紛紛要求她也來。對,我們都聽說了:前兩天有個聲音特性感的老外打電話來找她,還親熱地管她叫“囧妮”。前台小徐姑娘的傳播功力不是蓋的,就連昨天聶蕙葶沒來上課是因為來大姨媽她都能廣播個兩圈兒。

“說吧,你們都聽說什麼了?”鍾老師自己也多少知道點兒狀況,一聽我們讓她講故事便這樣問。

“聲音特性感的那個。”

“英國口音!”

“講好萊塢的八卦也可以啊!”

…………

“八卦就不說了,上網看看什麼都知道。”鍾老師笑笑,“說你們感興趣的吧。”

“2006年,我還隻是一個助理編劇。編劇團隊由執行製片帶,集體創作。團隊裏助理編劇有三個,我們天天跟成堆的資料打交道,篩選、整理、核對,幫忙梳理劇情細節,校對分鏡大綱,唯一值得一提的工作內容是創作團隊一起開會,要是哪天有了好想法能在會上插上一句半句都會開心很久。”她停頓了幾秒,仿佛在梳理回憶。

大約人和人總是在某些方麵很相似,比如最難忘的回憶往往都是與某人相識於微時。回望當時,自己什麼也沒有、誰也不是,在龐大的未知麵前,即使一絲微光也能成為那段人生中最熠熠生輝的部分。

“那年六月,我剛剛跟完第一季。雖然整整一年我一集完整的劇本也沒機會寫,仍然覺得假期值得獎勵自己一次旅行。有一個大學時很要好的朋友在英國,於是我假期決定去看她。

“在倫敦的某天下午,我一個人去逛波特貝露市集。在附近見到一家很小的旅行書店,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就逛了進去。在書店裏有個陌生男人不小心把熱咖啡潑了我一身,接著他沒有惡意地邀請我去他家換幹淨的衣服,告訴我他家就是不遠處某條街上有藍色大門的房子。我們就這樣認識了。我見到了他那些古怪又有點兒可愛的朋友,他帶我去參加他妹妹的生日聚會,我們兩個偷偷翻進別人家的私人花園……一個人和另一個人相遇的事情每天都會發生,隻是有的人比較幸運,相遇之後可以一起到老,而有的人至少曾經幸運地跟另一個人相遇過。兩天之後我離開倫敦,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她的故事進行到後半段好像有點兒不對,簡潔中透著一股濃濃的坑爹感——這不是《諾丁山》嗎?

但前半段那麼真,她的敘述也那麼坦誠;又不是遙控器,沒理由出現這種一秒換台的效果吧?

“怎麼?真有人沒看過《諾丁山》?”她見說完了都沒人出聲,吃驚地問。

季然順勢抗議起來:“老師,不帶這麼欺騙感情的好不好?”

她依然像剛才那樣笑了笑:“海明威說,所有好故事都有一個共同點:它們讀起來比真的發生過還要更有真實感。剛才我隻不過是講了一部人人都看過的電影,但你們的第一反應不是‘呸,假的!’而是懷疑‘它該不會是假的吧’。為什麼一個假得這麼明顯的故事,你們都不立刻確信自己的判斷?明明一聽就知道假得很,是什麼給它增加了那微弱的一丁點兒可信度?代入感。開頭關於我當年生活的簡單描述讓你們感受到真實,你們不自覺地在比較當時的我和現在的我,再聯想到自己身上,想起自己剛剛開始工作時的心態。一個具有欺騙性的小動作就給我爭取了好幾秒鍾的時間,讓你們沒有立刻產生懷疑。做編劇需要時時刻刻都準備著這幾秒鍾,因為你不知道觀眾在下一次按遙控器換台之前會停留多久,可能一秒,可能兩秒,也可能是半秒。

“當然,我不是教你們欺騙觀眾的感情。剛才的故事隻是舉一個比較誇張的例子。假如我改成講《迷失東京》的情節,整體辨認度就不那麼高了對不對?你們就很有可能被我編個故事騙過去。在寫作時,無論情節是真實還是虛構,哪怕那些觀眾明知是虛構的科幻、未來題材,有真實的情感共鳴永遠都比花盡心思去想沒人寫過的情節重要。

“別再好奇我身上有什麼故事了,有些人雖然寫故事,但自己的生活很平淡無奇,我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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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前任

一直到家樓下,季然和我還在研究鍾老師的故事版本哪裏真哪裏假。

“我覺得開頭沒有假,不然幹嗎沒事兒拿《諾丁山》來說呢?”我說。

“你瞎說。時間地點是真的,故事絕對沒有真實成分。”他斬釘截鐵地表示不可能。

“時間是真的我同意,地點不一定。因為之前傳來傳去說打電話給她的男人是英國口音,就幹脆省事編個倫敦的故事好了。其實說不定就發生在她生活的地方,沒人規定英國人不能去洛杉磯啊。”

“地點假不了,因為——”季然說到一半卡住了。

我們站在樓道口,齊刷刷地傻了眼。

季幸回來了,在我們家門口站著;還有一個打死我也想不到會在這裏出現的人跟她站在一起,兩個自來熟正聊得熱火朝天。

他們倆也看到了我們。

“傅明?”我愣在原地,都忘了要走過去開門,隔著幾米的距離一動不動地看著他們。

“倪茵。”傅明從這驚訝而漫長的對視中移開目光,轉而打量站在我身邊的季然。

季幸見此情形也感到好像不對勁兒。沒有人再說話,氣氛有點兒奇怪。

我以為他早就走了,卻沒料到他時隔一周又出現在我麵前。這些年我們每次見麵都更像是安排好的日程:計劃、彼此確認、單獨碰麵,沒有其他人。那並不是社交意義上的見麵,我們可以不用理會彼此間尷尬的關係。可是此時在截然不同的環境下猝不及防地偶遇,我不知道當著別人的麵該如何做出反應——見到你真好,因為我很想你;見到你真糟,因為……從來沒想過有一天會讓你撞見我跟別人在一起。

還是季然先打破了怪異的沉默:“我們先進去吧。”

他打開他的門,我打開我的門。同時。

“季幸。”季然叫了他妹一聲。她看了看我,沒出聲,跟著進了季然那邊。

我們看著他們進了家關上門,也轉身進了我這邊。

傅明看到了鞋櫃上擺著的手工玩偶,是他送給我的。

鞋櫃裏隻有兩雙拖鞋,我的和給季幸準備的。

“別換鞋了。”我說。

“沒聽你提過現在在學編劇。不再喜歡做活動策劃了嗎?”他問。他一句也沒提本該滾出國門的自己怎麼會還在這裏逗留,反而沒話找話地跟我瞎扯。

季然和季幸還在隔壁,我始終覺得開門讓他進來是個糟糕的主意。我便又再打開門:“還是出去說吧。”

他頗有深意地看我一眼,沒說什麼,轉身出了門。

我們沒有走太遠,就在小區附近一家鬧哄哄的商場裏隨便找了個還有空位的店坐下。那是家甜品店,店員姑娘不停地熱情推薦幾款受歡迎的情侶甜品,我沒有聽完,匆匆點了碗龜苓膏了事。他也比我好不到哪裏去,就說了兩個字:“一樣。”

店員收好菜單走了。他問我:“我記得你很喜歡吃芒果的,怎麼推薦的那些芒果甜品都不吃?”

“濕氣太大。”我倒要看他東拉西扯什麼時候能進入正題。

“我在門口碰到的是你男朋友的妹妹吧,她挺逗的。”果然問到這個了。

“嗯。”

“聽說你男朋友特別好,下班回來還會親手給你烤蛋糕?”

“你要是想問我上次是不是背著男朋友跟你亂搞,直接問就是了。”

“我沒那個意思。”

“那你什麼意思?”

“我們不能好好說話嗎?”

“你先說你是來幹什麼的吧。”

“我——”他有一點兒遲疑,“以後都不會再過去了。不走了。”

“為什麼?”我早知道我沒出息,隻是不知道我原來這麼沒出息。一聽說人家不再走了,第一反應居然是懷疑他不走的原因跟我有沒有關係。

“沒什麼,換了份工作。”他說得輕鬆。以我對他的了解,努力那麼多年到了那個位置,沒有重要理由他會隨便換工作?

“有女朋友了?在國內?”

“沒有。已經沒了。”

什麼叫“已經沒了”?他到底是在說誰?這樣含含糊糊的很讓人著急啊。

見我滿臉疑問,他不自然地笑笑:“我沒別的意思,就是找你聊聊天。畢竟這麼多年朋友,沒人比你更了解我。”

“我沒那麼了解你。”我當然了解他。聽他這麼說準是又有什麼事兒不開心,這場麵不新鮮了,以前他一有不順心的事兒準來找我說。

“你有的。”喲,評價還挺高。

“是嗎?”我也笑笑。

“你晚回去沒事兒嗎?”他問的是我跟他出來,季然會不會有什麼想法。

“我不會晚回去。現在才六點。”

“別誤會,我沒有其他意思,隻是想約你一起回學校看看。”

“現在?”

“嗯。”

他以為我腦子有坑嗎?想帶我去回顧我們之間的往事曾發生的現場,順便提醒我他也沒忘。

“那走吧。”我聽見自己說。我真是腦子有坑。

…………

“自己知道就好,你可不是腦子有坑嘛!”回來後,季然毫不掩飾地表達對我的鄙視,“甜品還一口都沒吃呢就走了,浪不浪費啊?”

聽說我跟前男友回學校逛了一圈兒,他的意見是浪費食物可恥。

“你就想說這個?”我不知道是該無言以對呢還是該無言以對。現在我在季然家,季幸在我那邊,她可能以為我們需要以各種方式交流感情解決問題吧。

“不然呢?我總不能讓你有出息點兒吧?你跟我都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他拿起手邊的瓶子,拔掉軟木塞,倒酒進我們兩人的杯裏。

那一箱子酒我沒打算往家搬。我們一直都這樣,我的就是他的,他的就是我的。除了牙刷、內衣和男人以外。

我們的關係和戀人間的區別就在於我們從不試圖改變對方。好的壞的都無關緊要,畢竟彼此隻需為自己負責就夠,而我們也都不是那種有事兒沒事兒挺身而出把自己當成監護人的好朋友。可以無話不說,也不會過度關心。有時候我甚至在想,單身一輩子也沒什麼關係,至少還有這麼個Gay密。

“今天這個比昨天的還好吃。怎麼做的?”此時我已經果斷地開動了今晚的第二塊酸奶蛋糕。

每回聽我誇他做的蛋糕他就得意得不行:“低筋麵粉裏加玉米澱粉,除了酸奶還要放一點兒檸檬汁和兩滴醋。跟萬能的‘下廚房’學來的,居家旅行殺人滅口例不虛發有沒有?別看它長得不怎麼地,吃起來就崇拜我敬仰我了吧?”

“你這兩天什麼情況啊,老妹來了就激動得天天都做蛋糕?”我嘴裏吃著,含含糊糊地問。

“那是,這回我要雪恥,省得季幸就記得我會做個土豆燉肉!”他嘚瑟道。

這個段子我聽他說過。那是他跟我還不認識的時候,季幸剛考完高考那年跑來他這兒玩兒,他第一天的晚餐給人做了一鍋土豆燉肉。吃倒是不難吃,就是一直吃到了第二天晚上才消滅幹淨。接下來那幾天他們倆再沒在家做過飯。從那以後他們見麵基本都是過年回家,他也沒機會展示廚藝,把當年吃土豆吃惡心了的回憶徹底洗刷幹淨。

他倒是雪了恥,我估計再這麼吃下去又得開始跑步了。

“天天蛋糕吃進去變成肉你負責陪甩嗎?”

“你還用我陪跑步啊?跟你家傅明多去懷懷舊約約會不就沒了!”

“呸,我們現在已經恢複了純潔的朋友關係。他剛失戀。”我這句話不假。傅明今天跟我聊天聊了幾小時,雖然沒有看雪看星星從詩詞歌賦談到人生哲學,但至少沒做任何有意或無意的親密舉動。

“啥?不可能!”季然一臉的不信,“你記著這句話吧:他不是想做朋友,而是想跟朋友做。”

“放屁!”

“屁可不是我放的。你忘了上次我們倆一起看的電影了?電影裏阿嬌姑娘說的。當時你還特別苦逼地笑來著。”

“不笑怎麼辦,哭啊?”

“我都懶得說你,那個渣貨到底有什麼好?長得好看你毀他容,脾氣好你把他折騰瘋,不惦記他了整個世界就清淨了!”

相信我,我也想知道他有什麼好。

他一直都坦白得很,有事兒從不對我遮遮掩掩,仿佛當初分手時就表明了態度——我們始終是朋友,直到彼此想改變關係為止。換句話說:隻要我想,隨時可以請他從我的生活中打包滾出去再也不露麵。如果他無賴一點兒,我或許真的能下得了決心把他踹開。可是他沒有。我也曾試過不搭理他,他也果然不廢話,我趕他他就走,跟沒脾氣一樣禮貌得體。下次想起我還會給我打電話,好像知道我一定忍不住繼續不理他。

認識九年,他沒對我生過一次氣、大聲說過一句話。他說我了解他,其實我的了解也有限得很。比如,我不明白我對他來說到底算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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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昨日之旅

季幸在隔壁大概已經睡了,她肯定認為我今晚回去睡才叫不合邏輯。

季然要把床讓給我睡,我自覺地要求睡沙發。

來的時候一件衣服也沒帶,洗完澡他從衣櫃裏給我翻出了一件印著星條大盾牌的短袖當睡衣。當初他買它的時候這麼說來著:美國隊長那凶殘的胸大肌就得用這麼大號的盾牌才蓋得住,敵人當前亮出胸器晃瞎他們的狗眼,鋼鐵俠爸爸造兵器有眼光!

今天自己穿上身才發覺,衣服上的盾牌圖案果然驚人的大,真是件顯瘦利器。

抱過被子來時,他把我上下打量了一番,點點頭:“嗯,可以。明天早上你就保持這造型回隔壁去吧!很有說服力,我妹一定毫不懷疑。”

“你跟你妹怎麼說的?”我問。

“還能怎麼說,你們見麵的時候那詭異的氣場一看就知道有過奸情。”他瞥我一眼,“放心吧,沒穿幫。我特別大度地告訴她我知道,而且你不會幹出什麼對不起我的事兒。”

“可是我的確幹了件對不起你的事兒……”傍晚坐在學校圖書館後的花園裏跟傅明聊天時,我坦白交代了跟季然的真正關係。

“X,他知道真相後要是看上我了怎麼辦?!”他當即憤憤道。

“……你覺得他愛好有這麼廣泛?”

“嗯,我看不會。”他瞬間恢複了平時那副賤萌賤萌的小樣兒,“哎呀我就是隨便驚慌一下,你知道的,作為渣男過敏症患者,我不得不防嘛!睡覺吧睡覺吧,晚安!”

“晚安。”我躺進了沙發。

被子早已卷好,鑽進去之後感覺自己像一隻待烤的肉卷兒,舒舒服服地躺在預熱過的烤盤上。

房間的燈熄了,隻有牆角那隻蘑菇形的夜燈還趴在電源插座上,亮著模棱兩可的淡黃的光。

季然有項過人的天賦叫沾床就著,睡眠質量高,哪怕一天隻睡三四小時都比別人睡了一整夜精神。今天在睡前酒的助眠功效下,他不出10分鍾就徹底進入了冬眠級的沉睡。

我睡不著。

我躺在沙發上,聽著暖氣管裏不規則的、細微的滴水聲。它滴了一陣便停下來。

我躺在這裏,安靜地繼續聽。在深夜安靜的房間裏,我盯著頭頂的天花板,仔細凝視窗外照進來的路燈光在上麵留下的深淺不一的紋路。在今天之前,我從未試圖好好回憶這些年的生活,或許是不願也或許是不敢。當傅明和我坐在學校圖書館後的花園裏,看著夕陽透過還未長出新葉的紫藤花架靜靜暈染下來,聽著風將所有零碎的回憶拂向同一個方向。在那個似曾相識的時刻,我忽然意識到——跟他分開後這些年,我也不是沒有嚐試過重新開始,隻是到最後才發覺,所有的經曆都不過是在複製我們之間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