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但是我有耳朵的綠燈俠T恤。”
“那綠燈你有嗎?”
“難道你有?”
“路口就有,不信一會兒帶你看去。”
“……”
明明滿頭黑線不想答話的是我,李惟居然在一旁又默默地把羽絨服從膝蓋往上拉了一點兒,企圖蓋住他一身的黃豆芽和綠豆糕。
他惋惜地歎了口氣:“唉,咱倆坐一起,遠看一定像一棵番茄。”
“放心吧,你還沒那麼綠。”
“那就芥末和北極貝。”
“你沒吃晚飯啊?看什麼都像吃的。”
“我是沒吃,忙晚了,這兒又不讓帶吃的進來。”
“那等會兒看完去吃?”
“對了,話劇多長時間?”
“140分鍾。”
“……”
他終於也無言以對了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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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查理·高登
我知道誰是Mr. Gordon了。
在這容納了幾百人的劇場演奏廳裏,在舞台上,一束圓形追光籠罩著一張雪白的病床,男主角查理坐在病床一側,眼神空茫。
第二幕由剛開場時麵包店裏詼諧的輕快節奏急轉直下。燈猛然照亮查理的病床,如果不是有穿白大褂的醫生在旁,我幾乎以為那是審訊室的畫麵。
“我叫查理,在多納先生的麵包店工作,每個星期的薪水是11塊。如果我想要蛋糕或者麵包,多納先生也會給我。我已經32歲,下個月又要過生日了。史特勞斯博士說我應該堅持記錄我腦子裏麵想到和記得的東西以及其他一些發生的事。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我這樣做,但是他說這件事很重要。博士還對我說:查理,如果這個試驗失敗了,你還是對科學貢獻很大。這個試驗在動物身上做過很多次都成功,但從來沒在人類身上試過,你是第一個。”
他的獨白斷斷續續,笨拙而吃力。他坐在那裏,猶如成年人的軀體裏住著一個無所適從的孩子,機械地任由身邊穿著白大褂的醫生和護士一顆一顆解開他的襯衫扣子、剝掉外衣,把他裹進手術服裏。
這一場沒有條理的絮叨卻出乎意料地充滿震撼力。演員細微的表情、肢體動作、聲音,完全拿捏出查理癡愚又略帶驚恐的狀態。慘白的燈光在明暗之間不經意地轉換,觀眾席上一片寂靜。
手術進行時,背景音樂竟然是大提琴演奏探戈舞曲。琴聲以柔和從容之力包裹著激昂的情緒,千鈞之重懸於纖細的一線,舉重若輕地緩緩降落。這一幕的氛圍太有力量,我們坐在台下如同親臨查理的內心——希冀與恐懼不斷交戰,在無法掌控的混沌中試圖理解即將到來的未來。
原著的前半部是緩緩行進漸入佳境的節奏,想不到同樣的情節,在舞台上可以處理得如此富有衝擊力。
對,原著裏查理的全名叫查理·高登,那不就是Charlie Gordon?這幾天一直讓我好奇的高登先生原來隻是個虛構的人物?打個電話而已,需不需要搞得這麼像間諜活動?再說了,如今還有誰打電話都不留真名?還英國口音,威廉王子嗎?
“怎麼了?”李惟在耳邊低聲問我。
我被他嚇了一跳:“你怎麼問我怎麼了?”
“眉毛上揚、兩眼瞪大、嘴巴微微張開,不是撿到了錢就是捉到了奸。”
見鬼,他說得還真沒錯。
“哎,是這麼個狀況,”我往右挪了挪,把音量調的比剛才還要小,“我覺得,我好像發現了一件很狗血的事。”
“跟台上的哪一個有關?”
“都不是。要不等會兒散場之後吃飯的時候再說?”
“行,隻要你先把肘子從我的毛衣上移開。雖然你不是特別重,但一肘子下來也不輕鬆。”
難怪他剛才注意到了我的表情,原來我撐在座椅扶手上的手肘不留神壓到了他的毛衣衣袖。
“對不起對不起,沒注意。你怎麼不早說啊?”我趕忙挪開。
“你真感覺不到自己的肘子下邊有異物嗎?”
“你才肘子,你才北極貝,你才番茄。”
散場後李惟已經餓得前胸貼後背,我們隻好就近進了街對麵的快餐店。餓出了境界、餓出了水平的李惟做加速版貪食蛇狀,飛快地穿過天橋奔向三明治。
我坐在他旁邊慢悠悠地喝著汽水,麵對大街的玻璃牆上貼著每日推薦的海報。我從店內看出去隻看得到海報的背影,上邊的圖案和文字都是反的。比如“香蔥照烤雞排”,反過來一讀就成了“排擠考照蔥香”——有個叫蔥香的因為一直考不到某種執業執照,所以遭到同事的集體排擠。嗯,倒過來還挺有故事感的,有人物有事件有衝突。
想著想著忽然意識到:我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得跟以前一樣放鬆了?
剛開始寫第一部小說時我20歲,還是個學生。那時無論走到哪裏都覺得眼睛可以看到故事,哪怕隻是一棵光禿禿的樹。映入視線的那些相關的、不相關的細枝末節都會自己在腦海中慢慢發芽、彼此嫁接,形成一個我寫完之後再讀都仍然覺得新鮮的故事。仿佛它們本身就有著不可替代的生命力和成長節奏,而我隻是個將它們修剪成形的園藝師。
我不知道它們是從何時開始消失,又是怎樣消失的。我什麼也沒做,一直像以往一樣生活,可它就這樣消失不見了。後來我從嘉文那裏聽說書店開始經常往回退我的書,賣不動的最後都運回了出版社存著。
這就是我成為一個名符其實的“滯銷書作家”的經過。
嘉文說,有人的天賦可以保留一輩子,也有人短短幾年就莫名其妙地全都揮霍完了。我想我是屬於後者。
我書櫃裏收藏的好書在不斷增加,自己能寫出來的卻越來越少、越來越糟。
曾經的天賦好像成了負值,無論我多努力去補充,甚至把自己活活整成了其他人眼中的一本正經學院派女青年,但仍舊感受不到一點兒進展。
可就在剛才,我似乎又有了那麼一丁點兒從前熟悉的感覺。而且,我大約想到了這是從何而來。
是鍾老師的五分鍾頭腦風暴遊戲。
一張題卡,五分鍾時間,不許停頓,每個人接連根據題卡上的提示,立刻說出一句故事內容。循環進行,玩兒夠五分鍾為止。
我因為怕說不上來,每一次講的都是現成的故事——書裏讀到過的、電影裏看到過的。自從寫不出好看的小說,我都快成看書看電影專家了。
在這個遊戲裏我沒有過什麼原創答案,可除了這個遊戲,我想不到還有任何別的原因給了我那一絲改變的驚喜。
坐在身旁的李惟已經勝利消滅了一個加足料的六英寸三明治。
他吃東西真快真專注,每次看他吃飯都覺得生活中其他的破事兒都不算事兒,隻有吃才是最幸福的。
“說吧。”他吃飽了,總算記起我的存在了。我們每次對話都是從特別直截了當的要求開始。剛開始跟著他盯梢的時候,一上車他就五個字:“手機,錄音筆。”要走就六個字:“你回家,我去跟。”偶爾一起吃飯,他也從不問“要不要一起吃飯”,而是斬釘截鐵地甩出三個字:“走,吃飯。”
他就是典型的開頭簡潔,中段話癆,收尾……看心情。任何隻跟他進行過聊天第一階段的人,都會誤以為他是一朵閃電般的奇葩。
“我發現的那件疑似狗血事件是關於我老師的,還是我特別喜歡的一位老師。”我玩兒著汽水吸管。
“別鋪墊了,就說你想怎麼著吧。”
“我就是好奇。就算以後知道了也不打算跟任何人說,除了你。告訴你是因為你不認識她。”
“現在你都知道些什麼?”
“前幾天有一個據說聲音特別性感的老外打電話找她,她不在,對方留下了名字請她回電話。沒有留電話號碼。今天我發現他留的名字是咱們看的話劇的男主角,查理·高登。”
“你確定你不是想拿人家的事兒來寫小說?”
“當然不是,小說不是有你嗎?”
“我什麼時候答應讓你寫了?”
“沒說寫你。就是體驗體驗,好有素材。”
“你一直沒告訴我你想寫的是個什麼故事。”
“嗯……《龍文身女孩》那種。”
“你先跟我說說你構思到哪一步了,需要什麼素材。給不了你現成的資料,我教你方法。”
“我想知道各種調查方法,還有一些難以預計的突發狀況,這樣真實點兒。”
“簡單的你可以自己體驗。明天有事兒嗎?”
“晚上上課,白天沒事兒。”
“明天下午來我這兒上課,不管飯。”
“那我管你飯行嗎?”
“晚上我也有事兒,留著下次。走吧。”
“哎,這就撤了?”
“不撤在這兒過夜啊?”
“最開始說的那事兒你還沒說你怎麼看呢。”
“我又不是元芳,我怎麼看。”
他走到門邊,拉開門讓我先過。
地鐵站就在門口,我們回家不同線。
下行的扶梯上,李惟站在我前麵。
扶梯下到底,我們走進通道時,他沒頭沒尾地問:“你變化挺大的。自己發現了嗎?”
“我?我還不是那樣嗎?”
“你第一次來找我的時候,連跟陌生人多說兩句話都不敢。”
“我們現在不是熟了嘛。”
“行吧,這事兒我說了不算。留著明天你自己去發現。”他笑了笑,示意我看身後,“你車來了。”
背後列車進站的聲音由遠及近。車來了。
站在地鐵車廂裏透過圓角窗往外看,李惟早已進了前麵換線的過道,不見蹤影了。
我真的有變化?或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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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出師不利
次日下午,李惟和他的跟蹤專用車都在小區門外等我。
我當然要做準備,歡欣鼓舞地帶齊了裝備——我的裝備帶齊了也就這幾樣:相機、錄音筆、手機、記事本——上了那輛發動起來抖抖索索的車。
這一個月我已經練出來了,區區人肉牛皮糖功能算什麼,現在這車發動的時候我晃都不帶多晃的。
“帶那些幹嗎?”李惟見我擱在膝蓋上的包有點兒內容,大概知道我都背了些什麼。
“今天不是給我上課嗎?”
“你今天用不著。”
“噢。”說得好像我以前哪次用上過似的。
車往市中心駛去,七拐八拐到了一個挺貴的樓盤附近。這裏有點兒鬧中取靜的意思,周圍不遠處就是繁華地段,這裏卻因為位置巧妙,並不吵。
李惟把車停在路邊的公共車位,自己先有條不紊地停車熄火拉手刹鬆安全帶,然後才不緊不慢地側過身,指指前麵五六十米處的小區大門:“你今天要幹的第一件事兒,就是進這個門。”
“進去了然後呢?”
“還‘然後’,你打算怎麼進去?”
他真是問得稀奇。
“走進去啊。”
“你當門口那兩個保安是死的?我可沒有門卡給你。”
事先還搞得這麼神神秘秘,原來第一課就隻是進個門而已。
“李惟同誌,不要太小看我的戰鬥力。”我推開車門拎起包鬥誌昂揚地出去了。
我沒當那倆保安是死的,是李惟當我是瞎的。旁邊“售樓部”三個那麼大的字我不戴眼鏡都能看見,進個小區能有多難?
售樓部裏人還不少。有看地圖的、有圍著沙盤的,還有坐在接待區跟置業顧問聊得正熱烈的。還沒轉完一圈兒就有個漂亮姑娘看到我了。伴著一陣清脆而有節奏的高跟鞋聲,她走過來了。身上穿著緊窄的黑色套裝,褲腿遮住了鞋跟,隨著走路的節奏一晃一晃。
她笑容甜美,張口就問:“您好!您想看什麼樣的房型,多大的單位?”
她兩手空空沒拿資料,我最好別給她這個機會,直接要求進去看真相。
…………
整整40分鍾後,我默默滾了出來,灰溜溜地鑽回車裏。
“怎麼樣,人家樣板房好看嗎?”李惟倒是等得不著急,還有心情幸災樂禍。
“好看。你讓我進的是一期,一期已經賣光了,他們帶我去看的是二期。一期和二期之間現在還不通。”暴走表情已經在我腦海中來回盤旋。
“你事先不會問問啊?讓你看二期你不會不去?”
“我哪知道還有個二期……”
“抬頭!”
我這一去40分鍾還沒成功已經夠丟人了,於是他說抬頭我就聽話地抬起頭。
他指指前麵上立交橋的十字路口:“那邊。”
我扭過頭往上看,頓時欲哭無淚了:立交橋邊上立著一個又高又大的廣告牌,“二期”兩個字閃瞎了我的狗眼。
“你這方法不是不對,隻是進任何售樓部之前必須先把狀況了解清楚,弄明白他們有沒有可能帶你去你要去的地方。”他說著發動了車子,“安全帶。”
“這就回去了?”
“想得美。換一地方接著試!”
還好這附近別的不多,樓盤倒是不少。
可他接下來把我放到了一座寫字樓門口。寫字樓是大堂門禁,白色射頻卡粗看上去應該都差不多,隻要別給人細看的機會。
我從包裏摸出上課那幢樓的門禁卡,剝掉有標誌的掛繩和卡套;正準備進去,想了想又折回去把包留在了車上,手裏隻拿著錢包、手機和卡進了樓。
午飯時間已經過了一陣子,大堂裏冷冷清清的。沒幾步我就該走到門禁了,保安就在那兒站著,我不可能晃來晃去或者戳在邊兒上等人,這時候再不進來個人我就真沒轍。
眼看就要走到,還是沒人來。我手上的卡是擺設,一刷就穿幫。
保安現在還沒注意到我,我趁機拿起手機給李惟打電話。
“進不去?”李惟接起電話劈頭就問。
“沒,等機會呢。在大堂裏打電話總比傻站著更符合邏輯吧?”我一手捂著話筒,一邊往牆邊走過去。這樣看起來比較像是特意在辦公室範圍以外打私人電話。
“夠不屈不撓的啊。”
“那是,再進不去我都不好意思出來了。”
“我這兒現在沒看到有人往裏走,你估計還得等一陣兒。”
“反正可以聊會兒天。”
“你想聊什麼?”我沒聽錯吧,他居然一句都沒損我,反而答應得這麼爽快?
“聊‘元芳’?”
“還在想你老師的事呢?別人不想公開的事兒你打聽來幹什麼?又沒人請你調查她。”
“那你想聊什麼?”
“橫豎你也是在等著,我就跟你說換了我會怎麼進去吧。”
“你說。”
“你看到附近大大小小的餐廳了嗎?找一家服務員不用穿製服的,去買個外賣來送進樓。”
“大堂保安不會先跟樓上核實過才放進去嗎?”
“我是送外賣,得交到手上,不像送快遞可以放下就走。他要不放我就讓他打電話叫樓上訂外賣的下來拿,我在這兒等著。”
“你怎麼知道保安一定不會打電話上去叫人下來拿?”
“你要是保安,你樂意嗎?就為了一個外賣不許送上樓,搞不好誰家公司的員工會跟物業投訴。”
“這倒是。哎,你剛才沒告訴我那小區怎麼進啊?”
“那個需要因時製宜、因人而異。你們女孩子的話,最好是睡衣拖鞋手裏拿杯剛在便利店買的酸奶什麼的,到門口就說你沒帶卡,你看保安放不放。”
“可人家沒看到我從裏麵出去啊……”
“你這思路就不對了。站在保安同誌的立場想想,明明有門禁,他會整天眼珠子都不轉盯著那個門嗎?這也需要時機對,別挑沒人出入的時候。你就這麼想吧——”
好像有個人從大樓隔壁座過來了。
“哎,先別想了,來人了我先進去了!”我照舊捂著電話從牆邊往門禁走過去。經過保安身邊時他看了我一眼,看到我手上的錢包和卡,便又把目光移向了別處。
時間剛剛好,來的那個人正好先一步刷卡進去。
玻璃閘打開隻夠一個人走過,刷卡時間跟得太近是會報錯的。前麵那人過去了。不管了,挨一下就挨一下吧!我一路從牆邊裝作著急狀走過來,這會兒趁勢繼續著急,一手拿著電話另一手跟在前麵的人身後立刻刷了一下卡。
“嘟——”讀卡的屏幕上亮起紅色小叉子。我的卡它當然識別不了,隻是保安大叔沒法兒確定我是不是因為隔太近沒刷上。人類糊弄科技真不需要多高智商,不按它的規則玩兒它就歇菜了。
玻璃閘嘭的一聲彈回來。哎喲媽呀,大腿被門彈了下,真有點兒疼……
接下來保安刷他的卡把我放進去了,還親自送我進了電梯。
等我出來時,李惟雙手抱胸站在車邊,對著我直搖頭。
“驚險吧?好玩兒吧?你說,是有什麼毛病才會故意去給門撞一下?”
剛才電話拿在手裏沒掛斷,他都聽到了。
“但我成功進去了。”我自己打開門坐進車裏,抱著包將門卡裝回卡套裏去。
“你就是電影看太多了,也不觀察,也不思考,隻照著想象去玩兒。”他也繞到駕駛位旁,打開門坐進來,“這還隻是讓你進個樓,就自己先撞一下;要是讓你去盯人,你要不要先連車帶人撞翻了,好跟對方坐同一輛救護車去醫院?”
“你電話裏說的我記得,可那時候我已經在大堂了。”我底氣不足地辯解。
“很好,因為我決定以後不帶你了。想知道什麼來問我,自己不用試,做筆記就行。”
“別啊,自己不試根本體會不出來。再說今天才第一次,以後肯定有改善嘛。”
“還是不讓你體驗的好,誰知道你這腦子什麼構造,做一件簡單的事情思路都亂七八糟。你可能覺得反正過關了,沒什麼大不了。問題就在這裏,我以為你想體驗我的工作,而你當是在COSPLAY(角色扮演)消遣排毒。”
看這情形我還是別插嘴,乖乖挨訓的好。
誰知他也懶得訓了,反而自我檢討起來:“算了,也怪我沒事兒讓你體什麼驗。送你回去吧。”
“不回了,晚上還要上課。”
“請假。”他瞥我一眼,果斷地吩咐。
我倒是想問他為什麼,就是沒敢。
其實他這人平時很好相處,就是偶爾的“發飆一刻”氣場太彪悍,顯得連身高都平白地拔起來了一大截兒。剛開始還真有點兒怕,跟他相處了一段時間就知道這都是假象。他不著急時擠對人是愛好,他著急起來訓人那是關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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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思密達臉
李惟一進我家就露出一副標準的思密達臉。
什麼叫“思密達臉”?當某人某事或者某物體的出現刷新了你的認知底限時,你自然流露出的一種混合著震驚、鄙視、不解、茫然……的表情。該表情比較複雜,不好形容,但隻要你看到它,就能認出它來。
當然,隻有我管這叫“思密達臉”,就像謝耳朵管他自己的某種陶醉表情叫“考拉臉”一樣:每當他在動物園看見考拉,就會呈現一臉迷瞪瞪的幸福微笑。
其實我很支持給表情取名字的行為,因為不同種單一的表情可以隨著情緒變化自由搭配組合在一起,名字能讓你在千萬種有可能的複雜情緒組合中迅速找到最準確的理解。嗯,好像我又扯遠了。
說回李惟在我不足50平方米的小開間裏刷新對“單身女性”認知底限的次數。
第一次,我打開鞋櫃,他看到了那兩隻棕毛大熊爪拖鞋。
第二次,我打開頂燈,他看到我書櫃上一排富蘭克林1∶24的古董車模型。
第三次,看到我那設置有點兒吊詭的鬧鍾。
他終於忍不住了,盡量以友善的方式問我:“你不上課的時候都幾點睡?”
我答:“不要問一個女作家每天幾點睡,這是很粗魯很沒禮貌的。”
“你到底……交過男朋友嗎?”他把我的房間打量了一圈兒,得出這麼個疑問。
“不要問一個女作家有沒有男朋友,這是很粗魯很沒禮貌的。”
“好吧,那你——”
“不要問一個女作家寫沒寫稿,這是很粗魯很沒禮貌的。”
“我說你有完沒完?”
“完了。我不就是怕你問敏感問題嗎?”
“意思是你的小說根本還沒譜兒?你說不上來具體需要問我什麼,連方向都沒有,還跟我掰‘龍文身’,你腦子裏想的哪是什麼故事情節,是牆上那天然美瞳大叔還差不多!”
他旁邊的牆上就貼著一張美版《龍文身女孩》的電影海報,海報上丹尼爾·克雷格大叔神情冷峻地瞪著我們,表情好像在無聲地說:不要覬覦我的美色了,地球人,你沒希望的!
李惟說的都沒錯,我已經亂七八糟收集了不少想寫的素材,卻還在找新的,因為不知道該怎麼開始。也隻有一直不停地看書、上課、收集新的素材、關注一些無關緊要的事兒……我才能停下來不想自己已經不知道怎麼開始寫小說這件事。
甚至有很多次我都想跑去告訴嘉文:我原本很激動地想寫新稿子,到現在還是很激動地想寫新稿子,也許明年這個時候我還在很激動地準備著即將動筆的新稿子。要不我還是簽了之前那份沒簽的協議,先把能湊合的作品出了吧。我也得交房租、吃飯、添喜歡的古董車模型啊。
自從有收入開始,每年生日我都送自己一個小模型,今年早就盯上了1910年的勞斯萊斯“熱氣球”。隻是很長一段時間都過得一事無成,不知道用什麼像樣的理由來慶祝自己又虛度了一歲。
要是光想想能有用,估計我都成大師了。我不願意想這些,更不願意拿出來跟他討論。於是我沒回答就當默認,接著反問他:“你讓我請假到底是什麼事兒?你自己晚上不是有別的事兒嗎?”
“我有事兒,是打算整理一份資料給你。看你最近一有空就跟著我跑,一邊還在上課,為寫個小說這麼努力,我想多給你一點兒有用的回報。而且這段時間你陪著我工作,的確也幫了我不少忙。可是今天我發覺不是那麼回事兒,你跟著我其實是為了好玩兒、新鮮、好奇。你怎麼想是你的事兒,但我很清楚我的意圖不是幫你打發時間混日子。”
我以前從沒見他這麼嚴肅地談論過任何一件事,既沒說笑也不是發飆,說得平靜卻每句話都有分量。
我小聲問:“你本來想給我的資料是?”
“案例。”
“案例?!”我驚訝得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從我第一天認識他起,他就不向我透露案例的任何具體細節,防我打聽跟防賊一樣。我知道他有他的原則。
他原本竟然打算改變主意整理案例給我。
他明白我為什麼驚訝:“不是你以為的那些。”
“那是哪些?”
“我在你這麼大的時候做過的功課,一些有點兒年代但很有價值的舊案例。”
“你……多大?”我平時脫線慣了,認真討論什麼事總會讓我很緊張,一緊張就各種出狀況。
“我1980年的,你說我多大?”他被我又氣笑了,“我說的是案例舊,不是我舊!”
“現在你知道我小說還沒譜兒,還會讓我看嗎?”
“就看你有多想買你的古董車模型了。”
“你怎麼知道我還想買模型?”
“你家就那一塊兒最整潔,而且還沒擺滿。我猜應該是你自己的某種獎勵機製,比如完成一本小說買一件做紀念之類的。”
他太神了。
既然他發現了,我也就坦白交代:“是每年生日買一件,不過意思也差不多。今年要是沒有像樣的工作,我也沒臉買新的。”這個小愛好我沒跟其他朋友提過。無論有誰來家裏看見了問起,我都隻說是模型玩具。我不想讓別人對此評頭論足。它們是我每一年生活的見證和紀念,不是什麼裝X利器。
作為一枚女nerd(書呆子),我還是很怕同性朋友把我當成外星人的。
他衝我擺出一副“你知道就行”的表情:“所以你自己看著辦。決定要買新模型了給我打電話,我去把資料給你翻出來。安安心心幹活兒,別整天蹦躂有的沒的。走了。”
“你這就要撤了?”
“不撤睡這兒啊?”他再度露出思密達臉,“今天晚上反正你也請假了,時間全留給你整理自己的資料。”
“你幫忙監督我行嗎?管飯。”我實在是沒信心克服拖延。收集資料這種事兒,剛開始的時候總想積累多一點兒再說;結果越積越多越積越多,就演變成“等待全部收集夠了一起整理”;接著習慣性地再積更多……沒勇氣整理,就隻好以不停地繼續積來拖延整理。慢慢地連不太相關的也順手積到了一起,到最後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積些什麼。
“美得你。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小學老師沒教過嗎?真走了,有事兒。”
他出了門我才反應過來:有事兒?
——他去翻舊案例了。
李惟這種生物,有時怪有時萌,有時嘮叨有時簡潔,有時凶有時又很治愈,我也想知道他的大腦是什麼構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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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邦德你好
周五一鼓作氣整理到了半夜,周六居然還起得出奇地早。醒來還沒爬起床就給李惟打電話,告訴他我以為這輩子都整理不完的大工程其實隻花了七小時。
我們約好今天下課見,他帶準備給我的資料來。直到掛上電話我還覺得不可思議:真的就這麼簡單?我真的把這幾個月來邊積邊拖延的東西都解決了?躺在床上一抬頭便看到書櫃上排那兒還有空位的玩具收藏架。最左邊是勞斯萊斯1907和1908款銀靈,一輛墨綠一輛赭紅,像一對長得略有不同的雙胞胎。那是我20歲和21歲添加的收藏,也是我最喜歡的一對。假如今年生日真的能把1910“熱氣球”收回來,那麼明年還有1914銀靈木頭車模型可以期待,後年還可以有1925銀色款……說不定未來哪年生日,我送給自己的會是1964年007《金手指》裏的阿斯頓馬丁DB5模型。想想都覺得開心。
有時候,有的事兒真的就這麼簡單。
又經曆了一個激動起來把洗麵奶擠到牙刷上的早晨,我掛著兩顆新鮮出爐的大熊貓眼去上課。
前台的小徐——就是那天接鍾老師電話的軟妹子——見到我,熱情罕見地衝我打招呼:“蕙葶!你身體舒服了沒?”
噢對,昨天我請假的理由是來大姨媽。
“好了。謝謝啊。”我有點兒不適應。我們倆什麼時候好到可以使用這麼親熱的稱呼了?不過還好吧,至少比她叫範老師“飯飯”強。
這個時候人來得還不多,我拎著包以及包裏的飯團去茶水間吃。
賀雅言比我來得更早,頭上掛著大耳機,一個人坐在茶水間裏循序漸進地吃著燒賣。
——所謂“循序漸進”是指她用一把勺子挖著吃,避免糯米粒撒下來掉到身上。這還是我第一次見有人用勺子吃燒賣的。
“早。”我過去跟她坐一起。
她兩隻手都沒空兒,幹脆晃晃頭把耳機抖下來垂在脖子上:“早。對了,昨天看到你和你男朋友了,在我們小區樓下。我正準備出去跟你打招呼,結果買個養樂多轉身你就不見了。”
“……你住那裏啊?”我一口血沒吐出來又憋了回去。她居然住在我昨天沒能成功溜進去的小區裏。
她誤解了我這個表情的含義,順口解釋道:“噢,租的。”
“我昨天看了一眼二期,把我論斤賣了也買不起一麵牆。”既然她都看到我了,幹脆選擇性地坦白好了。
“就猜你們是去看房子的。”
“其實昨天那個不是我男朋友,我們就是順路……”我想想又覺得聊這事兒太不科學,於是趕緊換話題,“呃,昨晚我沒來,錯過了什麼資料啊筆記之類的嗎?”
“那倒沒有。倒是季然跟你一樣也沒來,就五個人上課。”
“五個其中還有一個是從不說話的。”
“去你的,我這不正在跟你說話嗎?”
“哎,說真的,除了老師們和我,你還跟誰說過話?”
“季然啊。”她手上的燒賣已經吃完了,咬著勺子抬起頭,像在看什麼又像整個人在放空。這姑娘的表情太具有欺騙性了,情緒活動基本默認設置為不顯示,乍看好像臉從來都不會動。
我表示她的答案沒有說服力:“季然不算,季然是朵人見人愛的月季花。”
賀雅言稍微加大了弧度,衝門口抬抬下巴,示意我回頭看。
原來她剛才不是在放空,是在跟季然打招呼。這就是麵部表情不豐富的姑娘的坑爹之處,你以為她沒表情,其實是你自己忘了帶顯微鏡。
“呸,誰說我是一朵,我是一叢好嗎?”季然也不介意,抱著杯子邊泡茶包邊加入我們的閑聊。
“你昨天怎麼也沒來?”我問。
“別提了,去接我妹了,她這幾天住我這兒。”
他一個就夠熱鬧的了,還有個妹妹,他們家不得每天過得跟脫口秀節目現場似的?
“你叫季然,你妹叫什麼?”
“季幸。”他答得不情不願,還沒等我們開始反應就催促起來,“走了走了,上課去!”
…………
今天一天都是鍾老師的課,上午作品分析,下午敘事學。
中午下課等電梯時,鍾老師問我今天是不是收到了什麼驚喜。
——不算驚喜,而是豁然開朗的愉悅。我疑惑過、消極過、期待過、拖延過,好像長久睡懶覺的人決定開始晨跑;磨磨蹭蹭數月逛遍了商場都沒買好合適的運動鞋。花了這麼長時間才鼓起勇氣去做一件簡單的事,聽起來愚蠢得難以置信。可我仍然覺得開心。我曾以為我會永遠停滯在準備階段,但其實沒誰能確定自己是否已經準備好,除非主動迎接下一步的來臨。
或許這就是李惟前天晚上在地鐵站裏所說的、我將看到的變化?此時我的確應該慶幸:當初在搜索引擎跳出的590多萬條搜索結果中,我最終敲開的是李惟的門。曾經我認為這是概率,別家可能更好,也可能更糟,誰都不知道;現在我終於明白,他就是那590多萬種可能中最好的一個。
下午五點,課結束了。即使沒穿那雙“速度鞋”,我也閃得比誰都快,按照約定站在寫字樓大堂裏等李惟。
五點五分,他沒來。
五點十分,還是沒來。電話打過去不是無法接通就是正忙,不知道他是不是又上哪兒捉奸捉得忘了時間。
五點半,經過大堂的人陸續多了起來。冬季下班時間早,有下班離開的,有跟我一樣在大堂等人的,有從外麵進來送晚餐外賣的。我全程注視了至少兩個送外賣的服務生,大堂保安果然一個都沒攔,隻需草草簽名登記就二話不說放人上樓。李惟那些匪夷所思的經驗還真是管用的。也許哪天可以請他計劃若幹條更脫線的情節,比如怎樣成功拐帶一輛超市手推車。當然,純計劃,純研究,純假設。我是一個寫小說的、有節操的青年。
想到這裏,我一個人控製不住地傻樂起來。
這時電話響了,屏幕上顯示李惟來電。遲到半小時後終於來了消息,真不容易。
我接通電話張嘴就問:“你到了嗎?我都到半小時了。”
但電話那邊傳來的聲音不是李惟:
“Hi,it's Daniel Craig(丹尼爾·克雷格).”
兩秒前我接起電話時還沒意識到——真正刷新我受驚底線的時刻到了。聽出這個聲音屬於誰,對於我等真愛粉而言一點兒都不困難,困難的是得給點兒反應。
頓時有一千萬隻羊駝從我腦海中呼嘯而過:心理素質君你給我振作一點兒,大腦瞬間驚喜得藍屏了算是怎麼回事兒?
電話十幾秒就掛斷了,到底說了什麼我完全沒有聽明白,隻是好像隱隱約約聽到了我的名字“蕙葶”,隻是讀音沒有聲調,發音怪可愛的。
我正在艱難地重啟大腦,一眼看見李惟出現在大樓入口的旋轉門裏,手上還抱著一個文件夾。
自從看話劇那天起,他的胡楂兒似乎就再也沒在臉上出現過。
“還沒回過神兒呢?”他走到我跟前,問。
我還心有餘“震”,神情呆滯地給了他一個半問半感歎的反應:“原來你真的有丹叔的電話啊?!”我知道我現在的表情肯定二到了一定境界。
他眼裏立馬流露出無限鄙視的神情:“你淡定點兒,不就是聽了段電話錄音嗎?”
“啊,錄音?”
真是感謝黨感謝國家,幸好我剛才反應慢,不然要是對著電話說話就更丟人了。
“你見過誰打電話的時候自己一直講,不留時間給對方說話的?顯然是給你錄的留言啊。”
“你太神了,你是怎麼……”他是怎麼幫我錄到這段留言的?
“朋友的朋友的記者朋友。”他笑了笑,遞給我他手上的文件夾,“案例拿著。錄音文件我回頭發給你,你愛聽多少遍就能聽多少遍。”
六度分離理論把每一個人視作一個節點,兩個相互認識的人之間則有一條連線。他通過三個互相關聯的節點幫我錄到了這一段十幾秒鍾的留言;而我從他手裏收到留言,意味著他將我變成了這一串連線的第五個節點。誰能預想到社會學概念也可以這麼浪漫?
“謝謝!”我接過文件夾,“我想跟你坦白一件事……”
“什麼事兒?你暗戀我?”
“呃,其實剛才聽第一遍的時候,我除了第一句話和我的名字那兩個字以外什麼都沒聽明白。”
“正好回家慢慢聽嘛。我隻是個傳送門,雙語字幕可沒有。”
“我知道。我正在思考要怎麼感謝你。”
“這是為了鼓勵你好好工作,別沒信心。再說了,我為人民服務不圖回報,高尚不?”
“那——首長辛苦了!”
“走吧同誌,跟首長吃飯去?”他語調上揚,說的應該是問句。真難得,在吃飯這件事上他還是第一次征求我的意見。
“那要看首長為什麼約吃飯了。”
“替國家解救一名大齡未婚女青年,我舍己為人,我光榮。”
“你就這麼確定我樂意被你解救啊?”
“那你說句不樂意來聽聽?”
“我才不提供點播服務呢,要說不樂意你自己說。”
“我樂意啊,我非常樂意解救你。”他還說得挺真誠。
“那什麼,”我猶猶豫豫地問,“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準備剛才那個驚喜的?”
“你說電話錄音?你猜。”他氣定神閑。
“你猜我猜不猜?”
“我認為現在你的腦前葉皮層和大腦邊緣係統正在發生爭執,前葉皮層告訴你最多十天半個月,而邊緣係統希望這是蓄謀已久的事件。因為你盼著我對你有企圖已經盼了很久了。”
“……你閉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