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互相辨認中老去02(1 / 3)

Season 1

聶蕙葶

“為自己寫作無人問津,好過為人寫作失去自我。”

——西裏爾·康諾利

我叫聶蕙葶 25歲

按年齡算,這是二到一半開始奔三的年紀;按智商算,有些人的二是常態的、永恒的,比如我。

別人25歲都開始走自己的路,我的25歲有點兒無路可走的意思。

我有位很著名的同行前輩曾經說過:出名要趁早。

這句話好像看起來很精辟很勵誌,但,相信我,它相當不科學。

E

01

所謂希望

打開衣櫃準備找出門的衣服前,我回頭看了一眼床頭櫃上的小鬧鍾。鬧鍾屏幕右上角顯示著23度——為了避免秋冬季節情緒低落,我沒事兒找事兒地把溫度單位調成了華氏度。至少數字上看著比較暖和。

這種呆辦法也隻有宅在家裏的時候能管點兒用。

按一個按鈕,23華氏度立刻變成了零下5攝氏度,看來今天還得穿羽絨外套。換了衣服和鞋拎起包站在門口默念一遍:手機、錢包、鑰匙、人。確認全都帶了這才鎖門下樓。

樓道一側帶護欄的落地玻璃窗開著一扇,透進灰塵味濃鬱的冷空氣。

每當宅過幾天再出門,撲麵而來的新鮮感可不是空氣質量能扼殺的。長長的樓道一側依次排列著緊閉的門,大概是因為我從不在上下班時出門,住了一年多都還跟鄰居們不熟。靠近電梯那家夏天總是開著大門,隔著掛滿灰塵的紗門傳出小孩兒的哭鬧聲、做飯的味道、灰白的燈光、電視的嘈雜聲……過完中秋他們家也終於關門了,讓習慣了這些動靜的我覺得天一冷樓道也單調了許多。

電梯間很空。等電梯的時候,我習慣性地抬頭去看牆上的電表,對應我家的那一條窄窄的顯示屏上還有三位數字。這倒是挺讓人安心,至少短期內不用擔心正洗著澡忽然斷電。以前總認為囤積生活物品和水電煤氣是焦慮的表現,一個人住了一年多才明白過來:樂意囤積的人往往不會焦慮;真正不省心的是像我這種堅持任何東西每次都隻買一定量的宅人,如果不借規律的購物行為來保持出門頻率,恐怕總有一天要宅在家裏長出蘑菇來。

不過我今天不是出去購物的。

我約了人。

什麼?男朋友?難道我像是有男朋友的樣子嗎……

“你這麼爺們兒,要男朋友幹嗎用啊?”李惟毫不客氣地一腳鬆開離合器,車子抖抖索索地發動起來,撲哧撲哧地排著尾氣從小區門口上路了。

我就差沒用意念把自己變成一塊橡皮糖,好穩穩當當地粘在座位上。

雖然早就聽他科普過如何租一輛最適合跟蹤的車,但我還是忍不住逮著機會就吐槽:“我說你又租這麼個‘危車’,就不怕它半路散架?”

“那我下回開輛阿斯頓馬丁你看行嗎?”他慢條斯理地故作正經道,“就上回那007電影裏在空中翻了好幾圈兒的車。”

他說的是我們幾天前在一家小咖啡廳裏一起看的《皇家賭場》。

那是我第一次跟著他盯梢。他要盯的一對男女在咖啡廳裏坐了整整一下午,我們看完兩個半小時的電影還不得不坐在原地回味了一個多小時。

想想邦德那輛阿斯頓馬丁,再看看我們屁股下髒兮兮的皮坐墊,我不由得感歎:“邦德開的是改裝過的DBS,惦記惦記就行了,咱們是摸不到的。”

“你說你一姑娘家對車那麼感興趣幹什麼?”他邊說邊抬腳加速,伸手拉擋杆,此刻車很淡定,一點兒也沒抖。

“買不起還不許惦記啊?”

“你是惦記車呢還是惦記車裏的人?”

“克雷格叔本來就是我們宅女的男神好嗎?那大長腿和天然美瞳,看一眼就能把人美哭了。”我不自覺地推了推眼鏡。近視沒什麼大不了的,鼻梁不高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可是近視加鼻梁不高就有點兒悲劇了:每隔幾分鍾都要手動推一推鏡框,即使它好好地架著沒有往下掉,臉也能逼真地感受到一種搖搖欲墜的錯覺。

李惟不以為然地問:“你想要他的電話號碼嗎?”

“你有?”

“你認為呢?”

“當然沒有。”

“還好,這說明你的腦子暫時還正常。”

“……你滾開。”

我們都笑起來。

認識差不多半個月了,這還是我們頭一回像朋友一樣說笑。倒不是因為他不愛跟人說話,而是我在家宅得太久,已經不太善於跟別人打交道,隻有在某些毫無戒備的放鬆時刻才能正常發揮——似乎今天狀態還不錯。

李惟是個私家偵探,我是從若幹條千姿百態的網絡搜索結果中找到他們偵探社的。

他堅稱他的工作和我們小姑娘幻想的不一樣,而我試圖說服他我理解捉奸也是一份維護社會和諧的高尚工作。我們倆第一次見麵時他一共說了四句話:

1.“請進,你好。”

2.“啊?開玩笑吧你?”

3.“別說一周,一天也不行。”

4.“再見。”

然而兩天後,我坐上了這輛搖搖欲墜的車,完整地體驗了我人生中的首次盯梢——環境一點兒也不艱苦,有茶有鬆餅,還順帶看了部《007》。

那天,我們坐在咖啡廳,透過玻璃窗看著那兩人出門走向停車位上車離開。李惟收回目光看了我一眼,問:“比你想象中無聊吧?”

“我想象中比這無聊才對。哎,我們現在不用跟了嗎?”

“天晚了。我去跟,你回家。”他站起來,抓起外套就這麼走了,事先都不帶緩衝的。

他剛剛喝綠茶的杯子還擺在桌前,一絲未散盡的熱氣正從杯裏微弱地升起,而人已經不見蹤影。看見了吧,這才是貨真價實的“一溜煙兒”。

車駛入主路,右轉往市郊方向開去。看來今天的路程不會太短。

跟著盯了兩三回梢,今天他難得地帶我去找人了。嚴格來說他已經差不多找到了地址,今天隻是親自去確認而已。

不到半小時,窗外的風景迅速由連綿的建築過渡到冬天光禿禿的林野。路邊的指示牌規律地一個接一個勻速出現,似乎要上高速了,而他似乎仍然沒有要從匝道下主路的意思。

“我們快到了嗎?這是哪兒?”我問。

他不答話,從方向盤上挪開右手對我一伸。老規矩,在沒確定我身上沒有任何可以拍照或錄音的電子設備之前,他不會講跟具體工作有關的話題。比如此刻,我隻知道跟經濟糾紛有關,他是去找一個躲債的。

我麻溜地從包裏翻出手機關了交給他。

“喲,今天沒帶錄音筆?”他笑道。

“反正你也不讓我錄。”

“我好像讓你錄過不少吧?”

“那是你給我科普的時候,跟具體事件沒關係你才讓錄。”

“工作時間讓你跟著本來就不太合適,還敢給你透露調查對象的資料,我就不用幹了。”

這倒是真的。之前無論上哪兒盯梢,他都不會讓我知道被盯的人叫什麼名字、做什麼工作、為什麼被盯、誰委托他盯。即使讓我看到那些陌生人的長相,也絕對不準許我私自拍照。

我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答道:“所以我隻能白看看,明白。”

“錄音筆交出來吧。”他目不斜視,語氣平淡得就像在問我吃沒吃飯一樣。

“我沒帶。”

“不交出來我可就在這兒把你放下了啊,”他居然像模像樣地開始減速,儀表盤上的指針直往下滑,“這兒沒公交沒地鐵,出租車一天也難得有一輛路過,你自己看著辦。”

車自從跑穩了之後倒是沒再抖過,這會兒該抖的是我才對。

“我真沒帶,不信你翻我包!”我一把按住座位左側的安全帶扣,以防旁邊這位“一溜煙兒先生”迅雷不及掩耳地把我趕下車。

車還在繼續減速,他仍然和顏悅色慢條斯理。他語氣越真誠,在這荒郊野外就越瘮人:“下了車你就在原地等我,千萬別亂跑,我回程經過這裏再捎上你。”

儀表盤上的指針滑過了20,還在降。

該死,李惟這貨果然抬手打了右轉向燈!要麼他是真想停車放下我,要麼就是專注細節演得逼真。

幾十秒後,車停了。

他側過頭一臉無辜地看著我,不再說話,仿佛把車停下來不走的人是我。

我下定決心打死都不下車,比剛出發時更加努力地試圖把自己粘在座位上:“跟你說了沒帶,要攆我下車也還是沒帶。”

他無奈地抿了抿嘴,一言不發又發動了車子,還順手打開了收音機。

“喂,你真不信我沒帶錄音筆?”

他不吱聲,而是特別欠揍地跟著收音機裏的音樂節奏一下一下點頭。

車窗外電線杆和樹依舊一根一根有節奏地從兩側掠過,口水歌的旋律在耳邊繞來繞去,車內狹小的空間讓這沉默又聒噪的氛圍更加煩人。最討厭廣播電台播這些朗朗上口的歌了,數分鍾後我的大腦果然成功地被入侵,思考功能暫時關閉,隻有一排帶旋律的字幕在腦中循環播放:“你存在——我深深——的——腦海裏”……什麼叫情不自禁,憋住了沒跟著唱就叫情不自禁。不對,是叫自製力。我果然死機了。

他該不是這一路都不再說話了吧?

堅持了一陣子,我終於挺不住了決定投降,伸手從外套兜裏掏出那支錄音筆,關上再扔進座位前的儲物格。

“你怎麼知道我一定帶錄音筆了?”我不甘心地問。

他說得輕鬆自然:“你右手一直插在兜裏,坐進來以後連車門都是用左手關的,還能更明顯點兒嗎?”

他這人就奇怪在這裏:有時候明明挺討人厭的,可總不會讓你產生想抽他的衝動。相反,我現在腦子裏塞了個大大的“服”字。

我歎了口氣,自覺地換了個話題:“那人特意跑到郊外躲債,你是怎麼找到的?”

“這一個比較傻,換了電話卡但沒換手機。要吸取教訓,姑娘,這就是不好好設置icloud賬戶的後果,按一個鍵就知道手機在哪裏了。”

“你居然黑人家的蘋果賬號?!”我開始琢磨今晚回家就把同步設置改改,否則哪天隨便誰隨手一黑就能看到我的……生活照。唉,還是算了吧。電腦裏連張不能見人的照片都沒有,作為成年人我已經無趣到了一定境界。

李惟在一旁堅持既不承認也不負責的原則:“這是你的猜測,未經證實就不是事實。我隻說了他做過什麼,並沒有說我做過什麼。”

這倒是,他剛才最關鍵的一句裏根本沒有主語。真賊。

好吧,我也不糾結他認不認了,先滿足好奇心要緊:“真的假的,找個人這麼容易?你是猜到的密碼呢還是用什麼強製手段登上去的?”

他對我後一個問題充耳不聞,隻繼續對我進行信息安全教育:“你沒看新聞?前段時間CIA局長戴維·彼得雷烏斯的外遇事件,就是被一封郵件揭發出來的。別小看了現在的通信方式,間諜頭子都是這麼栽的。”

我被噎得停了兩秒才接上話茬兒:“幹你們這行的都這麼多疑?”

“幹你們那行的都這麼好奇?”他反問。

這真是個好問題。

事實上,我向來不知道我的同行每天都在做些什麼。仿佛他們全都有永不枯竭的天分,隻需要偶爾停下腳步來捕捉腦海裏講不完的故事。

曾有一位很著名的同行前輩說過:出名要趁早。

我信了。

直到過了好幾年我才意識到:她隻說了出名要趁早,卻沒說趁早出名之後該怎麼辦。

有人能一次又一次刷新自己的紀錄,而有些人卻泯沒於眾人。很不幸,我屬於後者。都說長江後浪推前浪,我成為前浪時年紀還小,以致根本沒明白自己這些年來是如何漸漸死在沙灘上的。

如果非要用一句話總結我開始得過早的職業經曆,隻有“生得耀眼,死得幹脆”。

我不想就這樣結束。

我需要一個好故事,一個能鹹魚翻身的好故事。

而李惟——我旁邊這個敏銳、多疑、其貌不揚的私家偵探——是我最後的希望。縱然希望渺茫,怎麼說也聊勝於無。

伴隨著這車上下顛簸的節奏,我轉過頭凝視坐在駕駛位上的李惟。個子不高,下巴上留著青灰的胡楂兒,領子磨得有點兒白的舊襯衫,款式保守的羽絨外套,手腕上有些年代了的登山表,擱在杯架裏那隻蓋子磨損得不輕的保溫杯……他就是我最後的希望?

橫看豎看都有種死馬權當活馬醫的悲壯。

再低頭看看自己:兩年前買的舊手袋、久未保養的靴子、不講究款式的寬大羽絨服,整個人都顯露出長期缺乏社交生活的疲態。哦,別忘了那支早該進博物館的錄音筆,它現在正躺在這輛同樣該退休的舊捷達的儲物格裏。

車窗外一片前不見來處後不見去路的荒野,真像我現在的生活。

見鬼,我到底是怎麼一步步走到今天的?

這一切要從兩個月前出現在我眼前的一張名片說起。

E

02

紙張浪費者

兩個月前的某天上午,我接到了嘉文的電話。

自從交了初稿之後,我就在忐忑地等待結果,同時也大概料到等來的結果我可能不會喜歡。

掛上電話,我又一次打開電子郵箱。

收件箱裏沒有新郵件,最近的一封還是前天早上某本雜誌的情感專欄約稿信。我從沒寫過情感專欄,也不打算給這種三五塊錢一本、封麵由濃妝豔抹的女模特和聳人聽聞的倫理悲劇標題組成的二手稿集散地寫專欄。哪怕同樣價位的少女雜誌都比這精良很多倍吧。但這封信是我今年收到的唯一一項工作邀約。

我歎了口氣,低頭看見電腦邊盤子裏剛剛吃到一半的吐司。嘉文來電話時我正在吃早餐,接完電話卻完全沒有心情繼續了。吃剩的全麥吐司委屈地躺在白色瓷盤裏,有些碎屑落在桌麵上,像細碎又無聲的反抗。

這套餐具還是兩年前一位讀者寄給我的禮物。如今連讀者郵件我都難收到一封了。

這兩天我把那封約稿信看了幾十次,並不是猶豫,隻是打開郵箱後無聊的習慣性動作。在此之前,我已經將MSN上每個聯係人的頭像和簽名點開看了個遍。

沒錯,我是個作家——更準確地說,是個昔日的暢銷書作家。剛才的電話就是合作了五年的出版社編輯毛嘉文打來的。這麼長時間的合作關係,讓我們私下也成了好朋友,她也是這些年來為數不多依然與我保持合作的出版社編輯之一。

五年前我剛剛20歲,因為念大學太無聊所以寫了第一本書,誰知道竟然可以出版,並且暢銷得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料,甚至很快改編成了電視劇。第二本、第三本、第四本……接下來也賣得很好,於是我做了人生中最愚蠢的一個決定:畢業後做專職作家。好運氣也就是在那時走到了盡頭,“暢銷”這個詞飛速地離我而去,如今我的一本書甚至賣不出一萬本。不再有宣傳活動,不再有采訪,不再有簽售,在書店裏我的書甚至不會碼成堆,而是默默地縮在書櫃某個角落。

這個世界每天都有無數本新書上架,已經沒有什麼讀者的我,成了一個可恥的紙張浪費者。

“要不你還是考慮一下再決定好了,這次機會的確很難得。印量是低了點兒,但隻要我們一起努力把成績做出來,加印肯定不會少,你以前的身價馬上會回來的。這麼多年朋友,難道我還騙你?”

“雖然從高到低是有點兒難接受,但這也是一個翻身的機會啊!你這部稿子還行,隻要我們一起好好研究如何修改,應該會成功的。”

“你一定要仔細考慮一下這件事,我們別在電話裏說了,晚點兒一起吃午飯再聊吧!”

電話已經掛斷了許久,嘉文說的那些話還在我耳邊繞來繞去。

到今天她依然肯簽我的書,我一方麵很感激,另一方麵更加覺得難堪。從當年可以算是天價的版稅到今天比新人基準還低的稿酬,我始終都搞不清楚是我變了還是讀者變了。而且,她說得再委婉我也明白:我交出去的初稿不算理想,即使報出這麼低的版稅和印量,想必也是嘉文跟社裏努力爭取了一番才得來的。

出於難堪,我接到電話的第一反應就是謝絕,說我再考慮一下。

然而掛上電話馬上就後悔了。她說得沒錯,雖然從高到低很難受,但這也是翻身的好機會。更何況我也已經低了很長一段時間了,什麼都該習慣了才對。

她太了解我了,她知道我最後肯定會願意簽約的。如果不是有這種把握,她才不會馬上就約我吃午飯。

煩躁地合上電腦,我起身打開衣櫃找合適的衣服出門。

衣櫃裏整齊地排列著秋裝,我瞪了這一櫃衣服許久,才適應秋天到了這件事。事實上我已經有大半個月沒出過小區大門了,每天穿著家居服在小區內的超市、便利店、書店和健身房之間來回,這段時間跟家人朋友聯係基本都是通過電話和網絡,生活中根本沒有“收拾收拾出門”這項運動。是啊,衣櫃好像是幾周前跟同學聚會一起去購物回來後整理的。

小鬧鍾上顯示著68華氏度。

——我早已經開始厭惡這個無聊的換算過程,隻是一直懶得改。拖延症究竟是因為懼怕改變還是對生活失去興趣?我不知道,也不想深究。

我翻出一條連衣裙,再隨手抓了件風衣套上,簡單地化妝,穿鞋出門。

久宅的人隻要一踏出家門,感官的敏銳度立刻呈直線上升——外麵與家裏的溫度差異、光線強弱對比,就連四周細微的聲音都會一點兒不漏地收進耳朵,緊接著自動放大好幾倍。我走出小區過馬路搭地鐵,就連身邊的行人都讓我感到一種奇怪的帶點兒緊張的愉悅。

就好像一瓶瓶裝水被擰開瓶蓋倒進了浴缸裏。

隻花了不到20分鍾,我就到了跟嘉文約好的餐廳。她還沒來,我挑了張角落裏靠窗的座位。我想點一杯喝的等她,可光看飲料單就看了兩三分鍾。那上麵密密麻麻地列著酒、茶、果汁、冰激淩、碳酸飲料等分類,光茶這一類就占了兩頁。服務生沒有任何推薦,默默地站在旁邊,拿著一個手機大小的機器等著輸入我要的內容。

我正翻來翻去猶豫是要檸蜜還是果醋,是玫瑰花茶還是蘇打水時,遠遠看見嘉文朝我這邊走來。她一坐下,我立刻如獲大赦般將菜單遞給她。

“想吃什麼?”她接過菜單時問我。

“我還沒想好,你決定吧。”

與她認識這五年來,公事和私事上有過無數次這種時刻:我猶豫不決,交給她做最後決定。可以說小到吃飯點菜、逛街買衣服,大到職業選擇,我總是需要別人來替我解決猶豫,加一枚最重的砝碼在那架搖擺不定的天平某一邊。迄今為止,我職業生涯中最重要的兩個選擇都是由她做出的。五年前初出書時,出版社給我提出兩個簽約方案:以優厚的價格一次性買斷版權或按新人的標準拿並不高的版稅。前者可算是個旱澇保收的承諾,後者有點兒風險卻更有希望。我一直猶豫不決,嘉文斬釘截鐵地要我簽版稅,果然到現在它還在不斷再版;兩年前我畢業,在專職寫稿和另找工作之間猶豫,又是嘉文果斷地建議將寫作當成一份職業來好好地經營,而現在我已經成了“滯銷書作家”。

我並不是想把自己的成功或失敗交給別人來決定,隻是每當麵對選擇時,真的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或者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一個沒有自己的想法和堅持的人,注定不會成功太久。

有嘉文在,似乎一切事都能馬上得到解決。我們迅速點好菜打發走了傻站在一邊等的服務生,開始聊稿子的事。

她從包裏掏出電腦打開,將屏幕轉過來給我看——這次我交完稿才不到三天,她已經針對這部稿子做足了分析,包括近期同類書籍的各渠道銷售數據、讀者分析,以及我這部稿子的修改建議、策劃思路、宣傳要點等等。

“這麼詳細啊?我……其實還在猶豫。”我有點兒不好意思地將電腦轉回到她那邊。

“不要緊,我知道你肯定又要猶豫的。現在隻是給你看看,增加一點兒信心而已。”

“我越想肯定越糊塗,要不還是你決定吧。”

“又是我?”嘉文搖了搖頭,合上電腦,“這次還是你自己決定吧。你想想,即使像以前一樣我幫你考慮好怎麼做,最後在合約上簽的都是‘聶蕙葶’三個字,而不是毛嘉文。”

“……你是說無論好壞都是我負責任,所以要我自己決定?”

“蕙葶,你不能總是自己沒個主意。再好的朋友幫你決定,也頂多隻是跟你分享成功或者分擔後果。作為編輯,雖然每種結果我都有很大責任,但無論成功或失敗都不是我的,是你的。”

“這麼說,今天你不是來說服我同意的?”

“作為編輯,我是。作為好朋友,我不是。”她歎了口氣。

原來連她也不打算說服我。我也歎了口氣。

彼此有些尷尬地沉默了一陣子,嘉文不知從哪裏掏出一張名片,鄭重地擺到了我麵前。

“她也是我的作者,去上她的課可能會對你有幫助。”嘉文說。

我拿起那張名片仔細端詳,上麵有一行寫字樓的地址和一個我並不陌生的名字:鍾子筠。

“鍾子筠?那個鍾子筠?”我瞪著名片,難以置信地問。

嘉文點點頭:“對,‘那個’鍾子筠。”

如果說還有什麼突如其來的奇跡能降臨在我操蛋的人生中,那便是手上這張名片。

E

03

六度分離

鍾子筠並不是眾所周知的名人。

事實上,很少有讀者或電視觀眾能認出“鍾子筠”這個名字。有些人的名字常出現在電視劇的片頭,你感到眼熟卻從來不會在意,因為他們既不是演員也不是製片人或導演,很少參加活動或訪問——他們是“co-writer”,分別擔綱創作某一集的劇本,屬於一部劇編劇團隊中的一員。

如果我沒有追她參與編劇的一部劇追上六季之久,“Joan Chung”對我來說也許不過就是電視屏幕上一串看過就忘的隨機字母組合。她的名字打在屏幕上不長也不短,普通到毫不起眼兒的地步:英文名加標準的韋氏拚音姓,從這一行字母裏頂多能判斷出她是亞洲人。

當年我跟不少其他追劇的粉絲一樣,上網關注那部劇的演員和創作團隊,時不時刷刷劇透或花絮。Joan開始並不在我的關注列表裏,直到前年末臨近季終前,傳出一位主要角色要離開的消息,演員在推特回應說會由好友Joan來寫自己的告別集劇本,還發了一張他們兩人滿臉奶油的合影。

照片似乎是在誰的生日聚會上拍的,188厘米高的男演員摟著那個幾乎被奶油糊得睜不開眼的亞裔姑娘,就像摟著一支迷你雪糕。

結果“迷你雪糕”寫的季終集把我看哭了。

後來我關注了她。那時我才知道她的中文名叫鍾子筠,不僅是華裔還是中國籍,貨真價實的同胞。她似乎不大依賴社交網絡,推特更新既慢又簡單。

再後來,看到她更新了一條離開美帝回國的消息。

嘉文跟我一樣追著那部劇。這幾年,無數個周五晚上,我們都是各自守在電腦前邊聊天邊等字幕度過的。

真沒想到鍾子筠回國後,嘉文居然簽到了她。

在看到這張名片之前,我從沒信過六度分離理論。即使“間隔五個人”隻是一個平均值,我也不太樂意去想象奧薩馬·本·拉登生前跟這世界上所有人都曾距離這麼近。真恐怖。

嘉文說過這是我對人際關係的恐懼,其實我隻是不理解而已。

就好像此刻,我拿著鍾子筠的名片內心充滿激動和期待,卻一直不知道給她打電話該怎麼說。

熱情地:“鍾老師,我是你的粉絲!真愛粉!”——這麼直接真的沒問題嗎?我自己都能聞到一股濃鬱的拍馬屁味道撲麵而來,像她那麼低調的人一定反感這一套吧。

矜持地:“Joan,我很喜歡你寫的電視劇。”——真做作。在前輩高人麵前還敢裝高貴冷豔?就算我把自己當二兩小蔥,人家也不是豆腐啊。

誠懇地:“假如有幸跟你學習,一定會很有收獲。”——她會不會覺得我目的性太強太功利?

我在腦海中反複預演了無數個版本,每一個版本都很正常,卻沒有一個能讓我坦然地對著電話說出口而不臉紅。

名片已經在手裏翻來翻去看了成百上千次,卻始終沒能鼓起勇氣按下手機上的撥號鍵。

幾天後,嘉文又來了電話。

她劈頭就問:“你給鍾子筠老師打電話了嗎?”

“噢,我……我這兩天忙著修改稿子,想等忙完了再打。”我心虛地亂找借口。

“你都沒答複我簽約不簽約,修什麼改?”嘉文的大嗓門兒從話筒那一端直戳到耳邊,我瞬間臉就熱了起來。

“其實我打算……”

嘉文痛快地打斷了我:“哎呀別打算了,快來我這兒。我正要去給她送合約呢,順便把你介紹給她認識。別磨蹭,快來,我跟她約的三點!”說完幹脆地掛斷了電話,不打算給我猶豫的機會。

——我真愛她的果斷。如果沒有她,我可能永遠不敢撥通名片上的電話號碼。

有的人天生擅長踟躕不前,比如我。要是沒有人在背後推我一把,我可以猶豫一輩子都不向前邁步。這不好,我知道,可就是沒辦法改。

到出版社樓下跟嘉文碰麵後,她帶我去了一家小劇場。

劇場演奏廳不大,有劇團正在排練。台上穿著便服的演員在走場,觀眾席前排坐了七八個人。沒有人注意到我們進來,他們都在關注舞台上的排練。

下午的陽光從背後照進來,我能看見自己的影子被壓成圓圓的一團懸掛在腳尖前方。

“鍾子筠現在在寫舞台劇?”我小聲問身邊的嘉文。

她也壓低了聲音回答:“她現在在教寫作課。這個劇是她幫朋友的劇團改編的,玩兒票性質。”

演奏廳內的氛圍正濃,為避免打擾他們,我們倆放輕腳步走到觀眾席中間,小心地坐下,等待他們休息時再上前。

舞台中央擺著一張類似乒乓球桌的寬桌子,一位女演員手裏抱著一隻紙盒坐在桌上,姿勢像是要從桌後翻到桌前來。

她將另一隻手抬高,敲了敲身側不存在的牆或者門框,撩起左腿優雅地疊在右腿膝蓋上,往前探出頭看著坐在桌前地上的男演員:“嘿,查理!”

女演員的聲音本來就很清亮,語調又略帶醉意,加上身體語言,這幅畫麵頓時充滿了含蓄的情欲意味。

“稍微停一停,”觀眾席上忽然有人站了起來,是個聲音溫和個子不高的女人,“我們需要斟酌一下肢體語言。菲是個有點兒瘋的女畫家,她的房間亂七八糟,對人對事都是不太在意的姿態,這說明她對查理的態度也是單純而隨性的,挑逗的感覺不會這麼刻意。試著想象一種心無旁騖的誠懇,她帶了一隻小白鼠爬窗過來給查理,她並不清楚此時她在別人眼裏有多性感。這個時候查理也不用表現出禮貌或者顧忌,他是一個情商很低的天才,他的第一反應就應該是直勾勾地盯著菲,毫不遮掩地直接表達驚喜的情緒。”

她旁邊一個導演模樣的戴帽子男人也站起來,走上前比畫著跟演員們說了些什麼。

台上兩位演員稍稍調整,重新來過。

女演員將剛才敲窗框和疊起腿的動作都加快了些,露出比剛才更明朗的笑容:“嘿,查理!”她不自覺地輕輕扭過臀來調整坐姿的動作毫不刻意,渾身散發出一股不自知的性感。

坐在地上的男演員一隻手忽然伸直撐著地麵,肩膀不自然地傾斜,目不轉睛地盯著她,口中的感歎更像是自言自語:“噢,天哪!你真的沒開玩笑!”

“阿爾吉儂也需要舞伴。”她踮腳跳下窗框進到房間裏,放下手中的盒子,徑直走向床頭櫃邊打開收音機,“你懂不懂什麼是浪漫?來吧,讓我教你新的舞步!”她側身對著觀眾,彎下腰拉起“查理”的手。

這一幕完成了。台下的幾人不約而同鼓起掌來。

剛才那個導演模樣的男人宣布休息10分鍾,接著手握劇本繞上台跟演員聊起來。沒說兩句,幹脆自己坐在剛才“查理”坐的位置上,連比帶畫地做示範。

之前說話的女人回過頭來看見我們,便繞過前排座椅朝我們走來。

隻聽見身邊一聲輕微的座椅自動翻起的聲音,是嘉文站起來了。朝我們走來的正是鍾子筠。

我也跟著站了起來。

“等了很久嗎?”鍾子筠走到麵前,微笑著問。

“沒有,剛到一會兒。”嘉文把我介紹給她,“這是我朋友聶蕙葶,她就是我跟你提過的那個,跟我一起追你寫的劇的作者。”

“噢,你好。”她愉快地笑著朝我伸手。

她居然先朝我伸手了!我趕緊抬起手跟她握了握:“鍾老師——”該死,剛開口又卡殼兒了。

“燈光音效道具都沒有,看著挺無聊的吧?”她似乎絲毫不介意,像老朋友般自然地接過話問道。

“不是啊,挺好看的。”我著急彌補剛才笨拙的表現,張口就說。說完立刻有點兒後悔——“挺好看的”具體是個什麼意思?怎麼聽都像是不太誠懇的意思。

“喜歡的話給你們留票。等公開演出的時候再看,感覺肯定不一樣。”

她身上的墨綠襯衫袖子隨意卷起,鬆開扣子的領間,露出鉛灰色內搭的柔軟輪廓,衣擺垂在短褲的卷邊處,馬丁靴的靴筒比她的腳踝大了一圈兒,看上去舒服得有點兒過分。那襯衫的顏色是一種飽和度很高的綠,如此強烈的色彩此刻溫柔平和地臣服於主人的氣息裏,沒有一絲突兀感。

很難想象這就是我所知道的鍾子筠。在全球娛樂產業中心的高壓環境下工作了近10年,從她身上我卻接收不到任何程度的焦慮。

…………

接著我脫口而出問了一個相當蠢的問題:“話劇叫什麼名字?”聽人名,這話劇不像國內的原創劇本,應該是小說改編。她以為我喜歡,都開口說給我留票了,我才傻乎乎地招供我整個兒不知道這是什麼。我好歹也算個作家,讀書那麼少,出來真丟人。

“丹尼爾·凱斯《獻給阿爾吉儂的花束》,我們改編幅度不大。”她仍舊溫和地笑笑。

那天下午回家前,我繞到書店找到了《獻給阿爾吉儂的花束》小說原著。

如果這次見麵可以從頭來過,我真希望我表現得別那麼二。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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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久宅是病

初次見麵後的周末,我就正式成了鍾子筠的學生。

從前隻知道名片上那行地址屬於一般錢少點兒的公司都租不起的寫字樓,進去之後果然小吃了一驚。一樓大堂寬敞得有點兒過分,在這寸土寸金的地方還留這麼寬敞的空間,我找了一圈兒還沒找到A座電梯入口。

彬彬有禮的大堂保安指路時幾度懷疑我要走丟,最後親自送我到電梯口。我隻能用淡定的撲克臉掩蓋內心一波接一波的咆哮:難道姐就這麼傻氣側漏嗎?!

這可不是個想表現得“不那麼二”的好開頭。

發現自己已經習慣了遲鈍,是件很難過的事。美國作家約翰·斯坦貝克曾說過:“一個失落的靈魂能很快殺死你,遠比細菌快得多。”

電梯大概平均每秒上升兩米,在電梯裏的每一秒鍾我都強行默念一遍:要麼翻身,要麼滾。

在樓上辦登記手續時,我終於找到了點兒正常狀態,跟前台的課程顧問小姑娘聊得還算愉快。

末了要在課程表上確認簽名時,她忽然有些神秘兮兮地試探著問我:“呃,你跟鍾老師很熟?”

我簽好名抬起頭把表格和筆遞給她:“隻見過一次麵。”

“噢。”她笑笑,收過表格轉身去複印。

當她轉回身來遞給我複印件時,看見我還留著幾分好奇的表情,便解釋道:“你來之前鍾老師打過招呼讓我們盡早排課,所以我以為你們以前就認識。”

“以前不認識,我一個朋友是她朋友。”

“噢。給,收好這個,”她馬上轉了話題,“給你排課排得早,所以今天晚上就可以開始上了。這幾天記得保持手機暢通,我們在第一周通常會提前電話提醒課程時間。”

“謝謝。”我接過課表,腦海中那點兒小小的疑惑一直到出了樓還沒散去:她到底試圖跟我打聽鍾子筠老師的什麼事?

這點疑惑倒是沒有存儲很久,才上了一周課我就明白了。

我不太清楚中心一共有多少個班,有多少學生多少老師,但大概知道行政那些課程顧問小姑娘,在茶水間最常八卦的對象就是鍾子筠老師——不厭其煩地各種猜測她到底為什麼有美劇不寫、有牛X創作團隊不跟要回國來教書。一說是競爭太激烈混不下去,一說是跟已婚製片人鬧緋聞鬧大了,每個版本都有鼻子有眼,但又全都沒證沒據。鍾老師也不介意她們猜來猜去,有時候還親自添亂:“要不你們幹脆投票得了,看支持哪個版本的人多,哪個就是官方解釋。”說人閑話的樂趣,有很大一部分來自當事人遮遮掩掩的窘狀,當事人這麼淡定,小姑娘們偷摸著八卦也就沒了意思。

大概人們總覺得成功過的人就該一輩子成功,“退一步海闊天空”是搞砸了時自我安慰的句子。這種野蠻的邏輯讓我沒來由地討厭。

在我看來,能主動選擇退步不能說不是件值得高興的事。至少,從高到低也是自己的選擇,不是形勢所迫。

我們小班隻有七個學生,除了我之外全都算業餘愛好者。

——並非從沒寫過些什麼,而是從沒真正體會過以寫作為職業的感受。

這或許正是他們覺得我無趣的原因。

我帶錄音筆上課,我很少因為某個故事構思而興奮,我總是做很多與課程內容有關的功課,在他們看來,我渾身散發著偽學院派的裝X氣息,抖一抖都能掉下二兩油墨味兒來。

在我終於能表現得不那麼二時,也不可避免地成了不那麼討人喜歡的一個。這一次我實在沒辦法在乎自己受不受歡迎,因為我跟這裏的其他人境況太不相同。對他們來說這或許是一個選擇、一個機會,對我來說則是一場鹹魚翻身的戰爭:

要麼能再次寫出好看的書,要麼夾著尾巴滾。

隻要還能爬,誰樂意滾?

在現狀逼人的情況下,一個人能改變多少?這永遠是個沒法預先知道答案的問題。積極的人可能在一夜之間雞血滿格戰鬥模式全開,衝鋒陷陣收複失地;聰明的人可能停步反省,選擇一條更適合自己的路。而我,既不積極又不聰明,沒有重整旗鼓攻城略地的謀略,也找不到重新開始的方向,隻能懷揣幾分笨拙的決心,繼續抵抗直到無路可走……或者柳暗花明。

這麼想來頗有點兒悲壯的味道——堅持下去的結局有兩種:要麼將軍百戰死,要麼壯士十年歸。雖然算不上什麼積極進取的思路,但至少上述選項中不包括不戰而降。所以,我這一場垂死掙紮的仗是打呢,還是打呢,還是打呢?

不過,別把備戰狀態想得太激動人心。電視劇裏那些奮發圖強,一秒戒除所有惡習,煥然新生的行為純屬扯淡——“過渡期”不是你想過就能閉著眼睛過的。別說把消極情緒掃地出門,就連每周三次的外出上課頻率我都花了很長時間才適應。說出來可能沒人信:剛開始時每當電梯門朝我打開,我都需要努力克製想掉頭走回家的衝動。隻要能不回頭地一鼓作氣走出門去,一坐上地鐵我就能抓著扶手,從內心升起一股“我太帥了,我什麼都不怕了”的自豪感,仿佛剛剛臨危不亂挺身而出拯救了地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