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屋簷下,沒法不低頭”,為了混口飯吃,為了生存,人們都會做一些違心的事,說一些違心的話。但薑窮酸卻將清客本性帶到詞裏來,貌似衝和淡雅,實則是投主人所好,用小心翼翼、不輕不重的手法拍範成大的馬屁。有人很不理解王國維先生為何如此不留情麵地諷刺薑窮酸:“白石如王衍口不言阿堵物,而暗中為營三窟之計,此其所以可鄙也!”(王衍是晉代一個貌似清高,口不言錢的人,但私下裏卻全是為自己打算。)
薑夔正是這樣一個貌似最高雅,實則最庸俗的人。他自號“白石老仙”,聽起來像是“歸來煮白石”的世外高人(《神仙傳》雲:“白石先生者……嚐煮白石為糧,時人故號曰白石先生”)。人家這種隱士高人深藏身與名,但薑窮酸卻是何等心態?也當得起一個“仙”字?薑白石?薑白食吧。
不過薑夔的自我宣傳比較成功,不但迷惑了當時的人,還一直騙了上千年, 近代劉熙載在《藝概》中還說:“詞家稱白石曰‘白石老仙’,或問畢竟與何仙相似?曰 :藐姑冰雪,蓋為近之。”然而,薑夔的內心哪有如此高潔?
薑夔的這篇自敘充分暴露了他人品的低下:
某早孤不振,幸不墜先人之緒業,少日奔走,凡世之所謂名公钜儒,皆嚐受其知矣。內翰梁公於某為鄉曲,愛其詩似唐人,謂長短句妙天下。樞使鄭公愛其文,使坐上為之,因擊節稱賞。參政範公(成大),以為翰墨人品皆似晉宋之雅士。待製楊公(萬裏),以為於文無所不工,甚似陸天隨,於是為忘年交。複州蕭公(德藻),世所謂千岩先生者也,以為四十年作詩,始得此友。待製朱公(熹),既愛其文,又愛其深於禮樂。丞相京公,不獨稱其禮樂之書,又愛其駢儷之文。丞相謝公,愛其樂書,使次子來謁焉。稼軒辛公(棄疾),深服其長短句如二卿。孫公從之,胡氏應期,江陵楊公,南州張公,金陵吳公,及吳德夫、項平甫、徐子淵、曾幼度、商翬仲、王晦叔、易彥章之徒,皆當世俊士,不可悉數。或愛其人,或愛其詩,或愛其文,或愛其字,或折節交之。若東州之士則樓公大防、葉公正則,則尤所賞激者。
本來我在書中引錄古人文字,盡量精煉求簡,以免有借古人的字充數之嫌。但這一篇卻隻好完整保留,我要讓大家看看,薑夔是如何不厭其煩地羅列所有賞識他的人(其實可能就是他拜謁過的人),說這些大人物都是怎麼誇他的。古人的自我介紹中,我還真沒見過,文字品格這樣猥瑣露骨的。
我們看,薑夔羅列的人中,主要是一些達官貴人,這和晚明一些“流氓山人”一個德行:“交無深淺,皆稱知己,沾沾向人,誇其道廣。”又像當下某些人,把與名人的合影統統放大後裝進鏡框,放在最醒目處,見了你就滿口飛白沬地大講他和名人的關係有多近乎。
薑夔上麵列舉的那些“大腕”,別人不清楚,但“稼軒辛公”還真沒拿他當盤菜,薑窮酸見辛棄疾寫出那篇豪氣四溢的《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後,趕快和了一首:
永遇樂 次稼軒北固樓詞韻
雲隔迷樓,苔封很石,人向何處。數騎秋煙,一篙寒汐,千古穴來去。使君心在,蒼崖綠嶂,苦被北門留住。有尊中酒差可飲,大旗盡繡熊虎。
前身諸葛,來遊此地,數語便酬三顧。樓外冥冥,江皋隱隱,認得征西路。中原生聚,神京耆老,南望長淮金鼓。問當時、依依種柳,至今在否。
正所謂“畫虎不成反類犬”,和辛棄疾那首虎虎生風的詞一比,薑窮酸這首詞簡直是蛐蛐叫喚。人家“稼軒辛公”就喜歡劉過、陳亮那樣的豪爽漢子,一高興給個千貫萬錢的也不在乎。薑窮酸這首詞,估計被辛棄疾一下子扔到痰盂裏,半文錢也不給他。
所以薑夔在那篇自敘中,貌似得意揚揚地列舉了他那些“知交”名人後,又哀歎道:“嗟乎!四海之內,知己者不為少矣,而未有能振之於窶困無聊之地者。”這一句,充分暴露出他交往名人的目的:“振之於窶困無聊之地”—想找個能把他拉出窮坑來的人啊!
薑夔後來認識了 “富三代”公子哥—張鎡和張鑒。他們是名臣張浚的孫子(張鎡即張炎曾祖,張炎喜歡薑,應與此有關),這兄弟倆非常有錢。據載,當年宋高宗去張家遊玩,張浚用幾百種酒食來盛情款待天子,有些美食連高宗也從未嚐過,又獻出黃金千兩,珍珠六萬九千顆,瑪瑙碗二十件,古玩、書畫更是不計其數。光是招待皇家侍從,就破費錢三萬貫、肉三千斤、酒二千瓶。
到了張鑒這一代,可能坐吃山空,家底遠不如當年,但剔剔牙縫養活一下薑窮酸,還是綽綽有餘的。據《齊東野語》記載,張鎡家中那是“園池、聲妓、服玩之麗甲天下”,漂亮的歌妓有上百人,一起列隊迎送賓客,真是美女如雲,不亞於現在的大型文藝晚會—“燭光香霧,歌吹雜作,客皆恍然如遊仙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