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幾道生卒年並無確切記載(晏氏宗譜中的記錄,有不少學者質疑),不過種種說法,都證明晏幾道的壽數是相當長的,起碼有七十多歲以上。
都說“情深不壽”,張恨水先生的《春明外史》中寫到一位才子,死於30歲的壯年,其友慟道:“看到平日寫的詞,我就料他跟那納蘭容若一樣,不能永年的……”確實,像李賀、納蘭容若等多情才子都是三十歲左右就“淚盡而逝”了。如果單看《小山詞》中那些錐心刺骨的傷感之句,也覺得他似乎是“不能永年的”,但晏幾道卻活過了“古來稀”的高齡。
所以,我覺得,飽經現實中的風刀霜劍後,晚年的晏幾道已是一位將世事看得淡薄之極的達觀老人,編完夢裏尋花的《小山詞》,他已不再是那個翩翩於濁世的佳公子。
北宋時東京的繁華街頭,也許有這樣一個蒼顏老者,獨自閑步在夕陽斜照裏,笑看達官顯貴們喝道而來,揚塵而去,悶來就坐在小店中沽一盞濁酒。雖然遠處高樓上,歌妓們的清喉中仍然唱著“歌盡桃花扇底風”,但他卻神情淡漠。那已是昨夢前塵,與他無關了。
這就是晚年的晏幾道。對不起,我這樣的想象可能破壞了好多女粉絲們心中帥帥的小晏形象。然而,絕代佳人、極品帥哥都是要老的,除非在最美的時候死去。記得一個癡情女粉絲懷念張國榮時的心情,她說原來最怕心愛的偶像們長出白發和皺紋,但現在寧願看著自己的偶像隨著歲月一起老去。
小晏沒有像眾多情癡一樣早亡,這很好。想起來,很溫暖。
衣上酒痕詩裏字
晏幾道的詞雖然婉約,但不同於花間詞。有人評:“花間詞淺,小山詞深;花間詞偽,小山詞真;花間詞裝飾,小山詞清麗;花間詞如披金戴玉之貴婦,小山詞如天生麗質之少女。”
晏幾道的詞,多是“弱柳扶風”、“嬌花照水”般的女兒之態,被誇為“字字娉娉嫋嫋,如攬嬙、施之袂”,讀來猶如春花飛空,美麗而惆悵。《小山集》中傳誦眾口的詞非常多,好多都是大家熟知的名句,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臨江仙》);“衣上酒痕詩裏字,點點行行,總是淒涼意”(《蝶戀花》);“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鷓鴣天》)……這一些詞,《宋詞鑒賞詞典》之類的書上都有,現在市麵上鑒賞詩詞的書裏也反複地引錄賞析,我就不多費口舌來重複了。
這裏選兩首,我個人比較珍愛的小晏詞作:
長相思
長相思,長相思。若問相思甚了期,除非相見時。
長相思,長相思。欲把相思說似誰,淺情人不知。
生查子
關山夢魂長,魚雁音塵少。兩鬢可憐青,隻為相思老。
歸夢碧紗窗,說與人人道。真個別離難,不似相逢好。
這兩首詞,平白如話,正是詞家本色,人們評說晏小山“其語皆有味,淺語皆有致”,此處可為見證。像“真個別離難,不似相逢好”,粗看起來,這不是傻傻的大實話嗎?但細細品味,卻能深切地體會到小晏的樣子,那被相思折磨得近乎麻木後癡絕的樣子。
《小山集》中,有很多傷心的句子,如:“相思本是無憑語,莫向花箋費淚行”;“此後錦書休寄,畫樓雲雨無憑”;“一春猶有數行書,秋來書更疏”;“飛雲過盡,歸鴻無信,何處寄書得?”……這讓我不禁有些懷疑,是否“蓮、蘋、鴻、雲”們也無情地拋下了晏小山,所以才讓他如此的淒涼?也許她們隻是逢場作戲的歌女,當晏家敗落後就另揀高枝了。而既純真又天真的晏小山,卻始終把她們當作夢中的知己,唯一的心靈溫暖。黃庭堅所說的“人百負之而不恨,己信人,終不疑其欺己”,欺之負之者,是否有蓮、蘋、鴻、雲?
或許,我這樣想,有些惡毒,但也許,這就是現實。因為看多了人世間的蒼涼,所以不敢有太多的夢幻。而晏小山,卻似乎一直在夢幻中追憶。他的詞如果用三個字來概括的話,那就是“紅”、“樓”、“夢”。
“紅”,是他的那些紅顏知己:“羞臉粉生紅”、“綠嬌紅小正堪憐”、“臉紅凝露學嬌啼”、“紅臉青腰,舊識淩波女”、“盡將紅淚濕湘裙”……可是,那一抹紅,卻隨著時光的流水遠逝,隻能保留在他的記憶中了。
“樓”,是他昔日的繁華:“穿針樓上曾逢”、“醉別西樓醒不記”、“十二樓中雙翠鳳”、“日日樓中到夕陽”、“當時垂淚憶西樓”……可是,獨上高樓,望不到天涯,更盼不回往日的歌聲。
“夢”,是他唯一的慰藉:“相尋夢裏路,飛雨落花中”;“夢回芳草夜,歌罷落梅天”;“幾回魂夢與君同”、“夢魂隨月到蘭房”……隻有夢裏,才是小晏心靈的歸宿,可以在沉醉中回味往昔的地方。
如果能穿越到宋代,我有一個心願:拿一套《紅樓夢》給晚年的晏幾道看,想看他唏噓著拿起案上的霜毫,寫下什麼樣的批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