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刀子塞到我的挎包裏。
走著路,我想,他雖然啞,但仍不失為一條有性格的男子漢,暖姑嫁給他,想必也不會有太多的苦吃,不能說話,日久天長習慣之後,憑借手勢和眼神,也可以拆除生理缺陷造成的交流障礙。我種種軟弱的想法,也許是犯著杞人憂天的毛病了。走到橋頭間,已不去想她那兒的事,隻想跳進河裏洗個澡。路上清靜無人。上午下那點兒雨,早就蒸發掉了,地上是一層灰黃的塵土。路兩邊窸窣著油亮的高粱葉子,蝗蟲在蓬草間飛動,閃爍著粉紅的內翅,翅膀剪動空氣,發出“喀達喀達”的響聲。橋下水聲潑剌,白狗蹲在橋頭。
白狗見到我便鳴叫起來,齜著一嘴雪白的狗牙。我預感到事情的微妙。白狗站起來,向高粱地裏走,一邊走,一邊頻頻回頭鳴叫,好像是召喚著我。腦子裏浮現出偵探小說裏的一些情節,橫著心跟狗走,並把手伸進挎包裏,緊緊地握著啞巴送我的利刃。分開茂密的高粱鑽進去,看到她坐在那兒,小包袱放在身邊。她壓倒了一邊高粱,辟出了一塊高間,四周的高粱壁立著,如同屏風。看我進來,她從包袱裏抽出黃布,展開在壓倒的高粱上。一大片斑駁的暗影在她臉上晃動著。白狗趴到一邊去,把頭伏在平伸的前爪上,“哈達哈達”地喘氣。
我渾身發緊發冷,牙齒打戰,下齶僵硬,嘴巴笨拙:“你……不是去鄉鎮了嗎?怎麼跑到這裏來……”
“我信了命。”一道明亮的眼淚在她的腮上汩汩地流著,她說,“我對白狗說,‘狗呀,狗,你要是懂我的心,就去橋頭上給我領來他,他要是能來就是我們的緣分未斷’,它把你給我領來啦。”
“你快回家去吧。”我從挎包裏摸出刀,說,“他把刀都給了我。”
“你一走就是十年,尋思著這輩子見不著你了。你還沒結婚?還沒結婚……你也看到他啦,就那樣,要親能把你親死,要揍能把你揍死……我隨便和哪個男人說句話,就招他懷疑,也恨不得用繩拴起我來。悶得我整天和白狗說話,狗呀,自從我瞎了眼,你就跟著我,你比我老得快。嫁給他第二年,懷了孕,肚子像吹氣球一樣脹起來,臨分娩時,路都走不動了,站著望不到自己的腳尖。一胎生了三個兒子,四斤多重一個,瘦得像一堆貓。要哭一齊哭,要吃一齊吃,隻有兩個奶子,輪著班吃,吃不到就哭。那二年,我差點癱了。孩子落了草,就一直懸著心,老天,別讓他們像他爹,讓他們一個個開口說話……他們七八個月時,我心就涼了。那情景不對呀,一個個又呆又聾,哭起來像擀餅柱子不會拐彎。我禱告著,天啊,天!別讓俺一窩都啞了呀,哪怕有一個響巴,和我作伴說話……到底還是全啞巴了……”
我深深地垂下頭,囁嚅著:“姑……小姑……都怨我,那年,要不是我拉你去打秋千……”
“沒有你的事,想來想去還是怨自己。那年,我對你說,蔡隊長親過我的頭……要是我膽兒大,硬去隊伍上找他,他就會收留我,他是真心實意地喜歡我。後來就在秋千架上出了事。你上學後給我寫信,我故意不回信。我想,我已經破了相,配不上你了,隻叫一人寒,不叫二人單,想想我真傻。你說實話,要是我當時提出要嫁給你,你會要我嗎?”
我看著她狂放的臉,感動地說:“一定會要的,一定會。”·本·作·品·由·思·兔·網·提·供·線·上·閱·讀·
“好你……你也該明白……怕你厭惡,我裝上了假眼。我正在期上……我要個會說話的孩子……你答應了就是救了我了,你不答應就是害死我了。有一千條理由,有一萬個借口,你都不要對我說。”
……
1985年4月
本文已閱讀完畢,歡迎發表書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