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後,風停雲散,狠毒的日頭灼灼地在正南掛著。暖從櫃子裏拿出一塊黃布,指指三個孩子,對啞巴比劃著東北方向。啞巴點點頭。暖對我說:“你歇一會兒吧,我到鄉鎮去給孩子們裁幾件衣服。不要等我,過了晌你就走。”她狠狠地看我一眼,夾起包袱,一溜風走出院子,白狗伸著舌頭跟在她身後。
啞巴與我對麵坐著,隻要一碰上我的目光,他就咧開嘴笑。三個小男孩兒鬧了一陣,側歪在炕上睡了,他們幾乎是同時入睡。太陽一出來,立刻便感到熱,蟬在外麵樹上聒噪著。啞巴脫掉褂子,裸出上身發達的肌肉,聞著他身上揮發出來的野獸般的氣息,我害怕,我無聊。啞巴緊密地眨巴著眼,雙手搓著胸膛,搓下一條條鼠屎般的灰泥。他還不時地伸出蜥蜴般靈活的舌頭舔著厚厚的嘴唇。我感到惡心、燥熱,心裏想起橋下粼粼的綠水。陽光透過窗戶,曬著我穿牛仔褲的腿。我抬腕看表。“噢噢噢!”啞巴喊著,跳下炕,從抽屜裏摸出一塊電子手表給我看。我看著他臉上祈望的神情,便不誠實地用小拇指點點我腕上的表,用大拇指點點他的電子表。他果然非常地高興起來,把電子手表套在右手腕子上,我指指他的左手腕子,他迷惘地搖搖頭。我笑了一下。
“好熱的天。今年莊稼長得挺好。秋天收晚田。你養的那頭驢很有氣度。三中全會後,農民生活大大提高了。大哥富起來了,該去買台電視機。‘諸城老白幹’到底是老牌子,勁兒衝。”
“噢噢,噢噢。”他臉上充滿幸福感,用並攏的手摸摸頭皮,比比脖子。我驚愕地想,他要砍掉誰的腦袋嗎?他見我不解,很著急,手哆嗦著,“噢噢噢,噢噢噢!”他用手指著自己的右眼,又摸頭皮,手順著頭皮往下滑,到脖頸處,停住。我明白了。他要說暖什麼事給我知道。我點點頭。他摸摸自己兩個黑乎乎的[rǔ]頭,指指孩子,又摸摸肚子。我似懂非懂,搖搖頭。他焦急地蹲起來,調動起幾乎全部的形體向我傳達信息,我用力地點著頭,我想應該學學啞語。最後,我滿臉掛汗向他告辭,這沒有什麼難理解的,他臉上顯出孩子般的真情來,拍拍我的心,又拍拍自己的心。我幹脆大聲說:“大哥,我們是好兄弟!”他三巴掌打起三個男孩兒來,讓他們帶著眵目糊給我送行。在門口,我從挎包裏摸出那把自動折疊傘送他,並教他使用方法。他如獲至寶,舉著傘,彈開,收攏,收攏,彈開,翻來複去地弄。三個男孩兒仰臉看著忽開忽合的傘,齶骨又索索地抖起來。我戳了他一下,指指南去的路。“噢噢。”他叫著,擺擺手,飛步跑回家去。他拿出一把拃多長的刀子,拔出牛角刀鞘,舉到我的麵前。刀刃上寒光閃閃,看得出來是件利物。他踮起腳,拽下門口楊樹上一根拇指粗細的樹枝來,用刀去削,樹枝一節節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