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一定要去的話,”我的話說得很重,我以為高醫生要罵我不可理喻,可他頓了一下,吐出四個字“算我一個。”
我一時之間悲喜交加,感動地說:“謝謝你。”
當天晚上,高醫生興奮地告訴我有兩個記者要趕去加德滿都附近的村莊做報道,我們可以同行。
而我不知道,在我離開加德滿都市區的幾個小時之後,有一名中國籍男子旅途遙遙地趕到了這裏,他高大冷峻,風塵仆仆。
他的身影穿梭在一個又一個重災區,彎腰走進一個又一個的帳篷,滿麵焦慮地向所有人打聽一名叫南江的中國籍女子的消息。
所到之處,山河破碎,城池盡毀,人人自危,空餘風聲嗚咽。
夜色像怪獸一樣將這座傷城籠罩,空氣裏彌漫著緊張的、絕望的、傷痛的氣息,無盡荒涼,那人幽深的眼睛暮在夜色裏,像狼。
可是,如果你盯著那雙眼睛看,會看到無限悲憫。
我們和那兩位異國記者連夜坐了一個多小時的車,抵達一個不知名的村莊,那裏的情況並不比市區好,建築已經無一完整,盡管從陸路或者用直升機運送物資並不難,但是受災區域太廣,政府和救援組織的援助還是顧不上來。
幸存的村民們隻有老人和部分孩子抱團聚集在空曠處,他們中間還有很大一部分人受了傷,而其他人沒有等到救援,正在用自己的雙手試圖搜救和找尋可能還埋在廢墟裏的親人和同伴。
薄薄的月光下,我們打亮了手電筒,照著他們粗糲的沾滿了灰白水泥和塵土卻被血痂和新鮮的血跡模糊的雙手。
我一輩子也無法忘記那樣的畫麵。
在被疾病所累,被流言所指,被情感所困的時候,我也曾有過特別絕望的時刻,無數次想過,活得那麼辛苦,為什麼還要為了這殘破的生命去堅持。
那時我還不明白,生命的莊嚴與肅穆就在於堅持,堅持與宿命抗爭,輸得一無所剩又何妨,至少努力過了。
當新一天的曙光普照大地的時候。
一夜未眠的我和高醫生已經累得幾乎抬不起頭,地震發生時,幸存下來的村民多半在外麵幹活,受傷並不算嚴重。
但其中有兩位從在屋裏逃生,一個斷了腿,還有一個傷得更嚴重,傷口因為拖延被感染了,如果我們再晚一點來,及有可能危急生命。
高醫生是個經驗豐富的外科醫生,我協助他為傷者做了處理之後,兩位記者將他們送去了醫院。
下午,我給一個孩子包紮受傷的額頭,孩子隻有六歲,父母都在這場地震裏喪生了,我蹲在他麵前,看著他黝黑的不諳世事的小臉,一雙又大又圓的眼睛嵌在上麵,像琉璃般清澈透明。
我感到喉間哽咽。
“南江。”
就是在這個時候,突然聽到自己的名字的。
那分明是我所熟悉的聲音,可當時,我的精神處在一種悲傷恍惚的狀態,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大抵是眼前的人和場景讓我產生幻覺了吧,這樣的幻覺,在那些孤枕難眠的深夜裏,曾無數次出現過,我有不以為意的理由。
過了半分鍾,高醫生忽然走過來:“南醫生,那個人是在叫你嗎?”
我才忽然意識到什麼,遲緩地回過頭去。
在這片遙遠而貧瘠的土地上,在廢墟和灰燼的夾縫間,一個熟悉的高大的身影正在朝著我飛奔而來。
我用力站起身,卻感到腿腳一麻,一陣頭暈目眩襲來,眼前也暈開一片濃霧,讓我看不清他的樣子。
大抵是長時間沒有休息好,有些貧血了,也可能是因為激動,雙眼起了霧。
等我回過神來時,他人已經出現在我麵前,不顧所有人的目光一把擁住我,抱得那樣緊,我幾乎喘不上氣來,骨頭都被勒疼了,喉嚨更是嘶啞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而他也不說話。
直到感受到他堅韌的下巴深深地埋進我的發間,有滾蕩的液體流下來,像4月的晴天突然落了熱雨。
那一瞬間,我心裏閃過太多太多疑問——新聞都在報導說專家預測這幾天這裏隨時可能發生餘震,可他為什麼還要來?在這人生地不熟語言不通的國度,他又經曆了怎樣的辛苦才找到這裏?
可我什麼也沒說,隻是伸手回抱他,就像木心先生寫的那樣,一種洪大的幸福衝上了頭腦。
良久,他放開我,目光卻落在我身上,輕輕地吐出兩個字:“瘦了。”
此刻的我,麵容可想而知的滄桑憔悴,由於不能洗澡,衣服也兩天沒換了,上麵還粘著斑駁的血漬,整個人要多灰頭土臉就有多灰頭土臉,換作是平常,我死也不會願意讓他看到我這個樣子。
可是此時此刻,他比我也好不到哪裏去,我能清晰地看到他那雙幽深的眼睛裏布滿了血絲,下巴冒出蟹殼青的胡渣,我從來沒有看到過他這樣不修邊幅的樣子,讓我想起初見時舞台上的那個搖滾歌手。
這樣的他雖不同於以往,可是身上有一種說不出的性感。
我腦袋一熱,什麼也顧不上,飛快地踮起腳尖去親吻他的嘴唇。
他明顯愣了一下,我從沒有過接吻的經驗,動作十分笨拙,很快就不能自己主導,可就在我要緊急撤離時,一隻有力的大手穩穩地落在了我的腰間,我感覺到全身一緊,接著就貼在了他咚咚的胸口上,與此同時,他開始回吻我。
一種奇異的感覺酥遍我的全身,每一個細胞都像張開了般。
而他輕輕地撬開我的嘴,吸吮我的舌頭,我感覺到自己在他寬大的懷抱裏輕飄飄的,像一片羽毛,飄在空中,又依附在他身上。
餘震沒有來,可是我麵前的世界開始地動山搖。
[03]
尼泊爾的5月,白天異常炎熱,一到晚上就容易變天,即使不刮風下雨,早晚溫差也很大。
我忙著給受傷的災民換藥,一頂帽子落在我的頭上,接著肩膀也重重一沉,有人拿著一件外套幫我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