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來醫院接我回家,與她同行的還有舅舅,母親根本沒有勇氣一個人前來。她已經得知我的情況,並對事件有了大致了解,全是警察告訴她的。她來醫院見到我時,緊繃著臉,看我的眼神全無憐惜唯有幽怨。藍警起身讓她走到病床邊,她略微衝藍警低一下頭,不與其對視,扭過頭朝向我時也不看我,而是冷漠地對我說了句,回家去吧。
我早已停止哭泣,隻是神情還相當呆滯,不想說話,也不想麵對任何一個人,包括母親。藍警的搭檔潘警曾多次試圖讓我開口,我始終呆癡一般,閉口不言。潘警到後來對我已失去耐性,忍不住衝我發火,竟說道,既然能做得出,還怕說出來嗎。他們大概已經知情了,中途藍警接了電話,聽口氣是她的同事打來的,似乎在通知她尹俊凡正在做筆錄,可能已吐露了實情。藍警掛了手機後在潘警耳邊低語了幾句,潘警神情突變,才開始對我不耐煩起來。我冷冷地看他一眼,扭過頭去,幹脆不麵對他們。也許是同性間忽生的同情,藍警意識到同事的態度對我產生的心理影響,立刻阻止他進一步的過激之言,並打著圓場,說明白我此時的心情,一時無法陳述事件原委的心理是可以理解的。她表示,如果現在無法說,他們可以等我心情平靜一些後再來問我。
兩位警察一直等到母親與舅舅來後才離開。臨走時跟我鄭重表明,我是這起故意殺人案的目擊證人,必須配合接受詢問,提供證詞,目前介於我受到刺激後一時無法接受詢問,他們表示理解,可以準許我回家休息,他們會在明天直接去我家裏跟我麵談,但在這之前,我不得離開本市。
他們的口吻幾乎要表明,未經允許,我甚至不能離開我的家。
他們離開後,母親在床邊的椅子上跌坐下來,垂頭歎氣,差點兒流出眼淚來。不停哀歎,作孽呀,你看你造的孽呀。
有人向我們探頭探腦,兩位警察守著我時就夠引人注目了,現在母親又在此哀歎更引來旁觀目光。舅舅感到不安,便連聲催促我們快些離開。我勉強下了床,挪步時頭暈目眩,差點又跌倒,舅舅趕緊扶住我。他憐惜地看著我,輕聲說道:“你這是何苦,為什麼幹這樣的傻事?俊凡更是個傻瓜,你們這些年輕人到底是怎麼了,有什麼過不去的,非要整得殺人不可。”
我回望著舅舅,眼淚又流了出來。
我沒有回自己的家,我無法麵對那裏,因為裏麵有尹俊凡的氣息,如今跟他有關的一切,我都承受不了。
舅舅把我們送回了母親的家裏,他沒有立刻離開,而是留下給我們做了晚飯,但是我什麼也吃不下,隻是躺在曾經屬於我的那個房間裏,一語不發。
那一晚,我服下了醫生開給我的安眠藥。他料定那晚我會失眠,說那是創傷應激障礙症的反應之一,我大概隻能依靠藥物才能入睡了。
母親一直見我服下安眠藥才離開房間,臨走時,她再次無限幽怨地看了看我,並用一種深刻的口吻說道:“你們到底是中了什麼魔?”
我側過身,背對著她,我從未感到如此羞愧過,幾乎不敢再看母親一眼。
安眠藥的效力施展得極其困難,哪怕對我這個從未服用過的人也如此。我的腦中仍一片亢奮,無論如何都難以平靜。創傷應激障礙,這個詞我第一次聽見,倒是極符合我此時的狀態。創傷後產生的無法消除的精神障礙,如一堆烈火不停燃燒著我的大腦,熱烈混亂。弦的臉清晰無比,襯著一攤鮮血,慘白與鮮紅強烈地對比著,如一幅壁畫牢牢刻畫在我的腦皮層上,始終無法抹去。俊凡用刀多次捅向弦的身體時的情景,反複在我腦海中出現,每次都令我的呼吸變得更加短促。我的雙手不得不緊緊拽住床單,壓抑地哭泣。我的思維無論如何都進入不了其他的路徑,無法去思考其他任何事情,任何人,我感覺自己像是掉入一個深淵,無底幽暗。
不知是如何才入睡了,但睡眠並不深沉,幾乎被噩夢所控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