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8)(2 / 3)

我和X海鷹在小屋裏對坐,沒得可說,就說起這類事情來了。什麼夢啦,醒啦,倒不是故弄玄虛,而是我有感而發。因為我覺得每個人腦子裏都有好多古怪的東西,而當他被一條大槍紮穿時,這些古怪的東西一定全沒了。我聽說農村有些迷信的婦女自覺得狐仙附了體,就滿嘴“玉皇大帝”的胡說,這時取一根大針,從她上嘴唇紮進去,馬上就能醒過來。一根針紮一下就能有如此妙用,何況一杆大槍從前心穿到後背?有時候我覺得自己腦子也有點不清不楚,但是不到萬不得已,還不想領略這種滋味。但這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我長大以後,讀弗洛伊德的書,看到這麼一句話:從某種意義上講,我們每個人都有點歇斯底裏。看到這裏我停下來,對著歇斯底裏這個詞發了好半天的愣。本來這個詞來源於希臘文“子宮”,但是那種東西我從來沒見過,所以無從想像。我倒想起十二歲時自己做了一台電源,可以發出各種電壓的直流電,交流電;然後我就捉了一大批蜻蜓,用各種電壓把它們電死。隨著電壓與交直流的不同,那些蜻蜓垂死抽搐的方式也不同,有的越電越直,有的越電越彎,有的努力撲翅,有的一動不動,總而言之,千奇百怪。因此就想到,革命時期中大彩的人可能都是電流下的蜻蜓。

小時候我去逮蜻蜓,把逮到的蜻蜓都放到鐵紗窗做的籠子裏放著,然後再逐一把它們捉出來電死。沒被電到的蜻蜓都對正在死去的蜻蜓漠然視之。因此我想到,可能蜻蜓要到電流從身上通過時,才知到中了頭彩,如夢方醒吧。

我六歲時,天空是紫紅色的,人們在操場上煉鋼,我劃破了手臂。然後我就餓得要死。然後我的老師說我是一隻豬。然後我爸爸又無端的揍我。這些事情我都忍受過來,活到了十四歲。一輩子都這樣忍下去不是個辦法,所以我決定自尋出路。這個出路就是想入非非。愛麗絲漫遊奇境時說,一切都越來越神奇了。想入非非就是尋找神奇。

有關我爸爸打我的事,還有一些要補充的地方。他戴著高帽子遊街,我看到他時笑了一笑;於是我就挨了一頓打。由此容易得出一個結論:在那種場合應該苦著臉。但是這個結論是錯的,因為哭喪著臉也要挨打。正確的結論是到了我該挨打的時候就會挨打,不管我是哭還是笑。既然活在世界上,不管怎樣都要挨打,所以做什麼都沒有了意義。唯一有意義的事就是尋找神奇。

根據我的經驗,每個中了某種彩的人都要去尋找神奇。比方說我爸爸吧,作為一個搞文史的教授,他的後半輩子總是中些小彩;不是學術觀點遭到批判,就是差點被打成了右派。沒有一次中彩後他不幹點怪事的,不是痛哭流涕的說自己思想沒改造好,就是恬著老臉跑到黨支部交上入黨申請書。後來他產生了一個奇怪的念頭,覺得自己小彩不斷的原因是作了孽——生了一個十幾歲就長了一臉毛,麵目醜陋的兒子。既然已經作了孽,就要做點好事來補過——揍我一頓。連帶著我前半輩子也老是中些小彩。因為彩頭的刺激,我從小就有點古怪。我從沒有中過頭彩,因為隻有被人當胸刺穿才是頭彩。我以為中頭彩後就會徹底本分,悔不當初,等等。但是這不過是種猜測罷了。

我小的時候,總在做各種東西:用縫紉機的線軸和皮筋做能走的車,用自行車上的零件做火藥槍,用銅皮做電石燈,這是小學低年級的作品。大一點後,就造出了更古怪的東西。比方說,我用揀來的廢銅爛鐵做了一架蒸汽機,隻要在下麵燒幾張廢紙,就能轉十五分鍾。我用洋鐵皮做了一門大炮,隻要小心地把一點汽油蒸汽導進炮膛,點火後就會發出一聲巨響,噴出火舌,打出一個暖瓶用的軟木塞。後來我又用廢棄爐子造出了汽油發動機,結構巧妙,但是它的形狀很難裝到任何一種車輛上,而且噪聲如雷,隻能把它搬到野外去試車。年齡越大,做出的東西越複雜,但我的材料永遠是廢銅爛鐵,因為我長大的地方除了雞窩,就是廢銅爛鐵,別的什麼都沒有。我爸爸因為我把家裏弄得像個垃圾場,並且因為我經常不做學校裏的家庭作業,幾乎每逃詡打我一頓。現在假如給我時間和足夠的廢銅爛鐵,我就能造出一架能飛的噴氣式飛機——當然,飛不了多遠就會掉下來。假如每個人都像我這樣的發明東西,一定能創造出一個奇妙的新世界,或者像那隻雞一樣飛上天去。但是家裏的地方有限,還住了那麼多人,容不了太多的廢銅爛鐵。因為這個緣故,必須要另找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