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夔一生困蹇,可作為一個詞人,他是成功的。宋翔鳳《樂府餘論》說:“詞家之有薑石帚,猶詩家之有杜少陵,繼往開來,文中關鍵。其流落江湖,不忘君國,皆借托比興,於長短句寄之。”拿薑夔比杜甫,這馬屁拍得有點狠,可說其“流落江湖,不忘君國”卻是事實。
淮左名都,竹西佳處,解鞍少駐初程。過春風十裏,盡薺麥青青。自胡馬窺江去後,廢池喬木,猶厭言兵。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賞,算而今,重到須驚。縱豆蔻詞工,青樓夢好,難賦深情。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
——《揚州慢》
看見這闋詞,就想起柳永的《望海潮》。同是寫名都,柳永筆下的杭州繁花似錦,薑夔眼前的揚州卻是經曆戰火後的荒蕪淒涼。有人說,白石詞重形式輕實質,我看未必。難道非要像辛棄疾那樣拍欄杆、看凶器才是愛國?各人性情不同,白石的所有悲歡,都是用一種克製的語言在表達。“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這句就是典型的白石式的愛國語言。山河淪陷,恨意綿綿,隻是這種國仇家恨,也帶著白石式的清空香冷,被我這樣不喜歡看攻略的有小資情結的見了,還以為是在思念哪個女人。
一樣寫山河破碎之悲的,還有《淡黃柳》:
空城曉角,吹入垂楊陌。馬上單衣寒惻惻。看盡鵝黃嫩綠,都是江南舊相識。
正岑寂,明朝又寒食。強攜酒,小橋宅。怕梨花落盡成秋色。燕燕飛來,問春何在,唯有池塘自碧。
這闋詞乍看是晏殊式的傷春閑愁,“看盡鵝黃嫩綠,都是江南舊相識”一句和“似曾相識燕歸來”詞境相仿。春光明媚,人去蒼茫,唯留綠柳拂風。南宋人暗懷故國,越是後期藏得越深,《淡黃柳》抒羈旅之懷,沒有一句滄桑之語,卻有風雨欲來的惶惑之意。
中國文人有個特點,混得再慘,那也是曾經擁有個把紅顏知己的落拓浪子。一個落魄江湖的高手,西風殘照下,眼神空茫,飲下口烈酒,伊人流落何方……既煽看客的情也煽自己的情。
白石就是此中翹楚,而且是和小山一樣,心甘情願地沉溺在粉色回憶之中,不願自拔。薑夔二十二歲至三十二歲之間,浪跡江淮,在合肥赤闌橋附近結識青樓裏的兩姊妹。這樣一段年少輕狂時的難忘記憶,此後在白石的詞裏屢屢提起。《琵琶仙》是其中最好的一篇:
雙槳來時,有人似,舊曲桃根桃葉。歌扇輕約飛花,蛾眉正奇絕。春漸遠,汀洲自綠,更添了,幾聲啼。十裏揚州,三生杜牧,前事休說。
又還是,宮燭分煙,奈愁裏匆匆換時節。都把一襟芳思,與空階榆莢。千萬縷,藏鴉細柳,為玉尊,起舞回雪。想見西出陽關,故人初別。
白石肯定是杜牧的粉絲,思念江淮兩個歌女,也拿杜牧在揚州的風流韻事作比。杜牧說“十年一覺揚州夢”,那確是墜入溫柔鄉裏的夢。可白石,就連一場夢也是清清冷冷的孤單。
燕燕輕盈,鶯鶯嬌軟。分明又向華胥見。夜長爭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
別後書辭,別時針線。離魂暗逐郎行遠。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
——《踏莎行》
我對這類寥寥數語就能勾勒畫麵的寫字高手極為欽服。溫庭筠是喜用暖色渲“畫屏金鷓鴣”的富貴牡丹,薑夔是愛用冷色染“皓月冷千山”的一支橫梅。
月下千山峭冷,一個單薄如剪影、晶瑩如冰雪的離魂倩女,白衣飄飄,歸去於猶如冥界的長夜……她會是去尋找過兒的小龍女,還是去追尋寧采臣的小倩?
年少時的情事是一場殘夢,如雨過杏花、風吹彩雲。小紅,才是真切的存在,讓這無奈而絕望的人生,有了一抹色彩。
自作新詞韻最嬌,小紅低唱我吹簫。
曲終過盡鬆陵路,回首煙波十四橋。
——《過垂虹》
範成大告老還鄉,薑夔應範之邀,訪範於蘇州的範村,其間創製《暗香》《疏影》兩曲相贈。範令其婢歌女小紅“肄習之”。音節清婉美妙,範讚賞不已,後來將小紅贈給了薑夔。
一名婢女,對高官顯貴的範成大來說不算什麼,可對孤苦無依的白石,那些流離飄零的歲月,該是像冬夜裏一簇溫暖的火焰,是支撐活下去的勇氣。
“殘柳參差舞”的湖邊,小紅是否還在為你歌上一曲《暗香》,舞上一曲《疏影》。
“數峰清苦”,清苦的是大宋風雨飄搖的江山,還是你無奈酸楚的一生?
冷香滿袖,寒月侵衣,一縷孤魂遙遙歸去。
在你身後,隻有一個蔣捷;一個詞的盛世,就要消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