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2章 冷香寒月似薑夔(1 / 2)

宋朝布衣終生的大才子有倆,一個是梅妻鶴子的林逋,一個就是窮愁潦倒的薑夔。

林逋是因為人家要做世外高人,求官這麼惡俗的事情入不了半人半仙的隱士法眼;而薑夔,命苦如黃連,一生漂泊流離、寄人籬下、仰人鼻息,死後貧不能殯,由朋友湊錢才得以安葬。

性格決定命運,如果薑夔能像林逋一樣超脫,一輩子要少遭多少罪。

論才華,薑夔堪比聖潔的王維。薑夔通音律,精賞鑒,工翰墨。寫詩隻為場麵應酬,隨便寫本《詩說》,世人驚豔,嚴羽《滄浪詩話》以前,無以為過。以上所述都為小道,不足掛齒,作詞度曲才是白石的必殺技。

張炎《詞源》雲:“薑白石詞如野雲孤飛,去留無跡。”又雲:“白石詞……不惟清空,又且騷雅,讀之使人神觀飛越。”

《宋詞通論》稱其為“南宋唯一的開山大師”。

如果把薑夔放在今日,那就太牛了——音樂家、文物專家、書法家、詩人、詞人。一張名片抽出來,能晃花你的眼,而且裏麵每一個名頭都是真金實銀、如假包換。這樣的人才,各大娛樂公司還不打破頭地搶,一首歌詞十萬塊,愛要不要!那時候,林夕估計也得下課。

人生就是如此荒謬,這樣一個全才,居然衣食無依,要靠人接濟度日,也難怪現在這麼多憤青。哲學家教導我們要辯證地看待問題,薑夔如果一輩子順風順水,又哪來那些悲傷歲月裏的恒久掙紮;沒有這樣刻骨的生命體驗,又何來觸動人心的字句。李煜、柳永、蘇軾、李清照……這些詞壇大家,哪一個不是傷痕累累。所以啊,看看自己所承受的一切倒黴事,誰又能說這不是一種幸運。我就是這樣地阿Q,你咬我啊。

薑夔雖是個全才,可我覺得他也是個性格柔弱、缺乏獨立生存能力的人。

薑夔少時隨父宦遊,父亡後依姐生活,其間不務正業,四處遊曆。三十餘歲得蕭德藻賞識,娶其侄女為妻,從此開始了他的“清客”生涯。蕭把薑夔推薦給楊萬裏,楊萬裏雖是欣賞白石才華,可覺得自個兒家水池太小,轉手又把白石推薦給了範成大,其間白石結識了世家張鑒。中年以後,薑夔依張鑒十年,張鑒死後,薑夔貧無所依,浪跡於浙東、嘉興、金陵、揚州,約於公元1221年死於杭州。

何謂清客?

魯迅說:“就是權門的清客,他也得會下幾盤棋,寫一筆字,畫畫兒,識古董,懂得些猜拳行令,打趣插科,這才能不失其為清客。也就是說,清客,還要有清客的本領的,雖然是有骨氣者所不屑為,卻又非搭空架者所能企及。”

可歎啊,“清客”這樣的身份,雖是有些本領,卻是被有骨氣的知識分子所不屑的,哪怕像柳永那樣廝混於小姐堆中,也比當個曳裾門客要強吧。

也就是因為一生為清客,薑夔是很不招王國維待見的。《人間詞話》篇幅精練短小,但王國維批判白石卻是不吝筆墨:

“白石寫景之作……雖格韻高絕,然如霧裏看花,終隔一層。”

“古今詞人格調之高,無如白石。惜不於意境上用力,故覺無言外之味、弦外之響,終不能與於第一流之作者也。”

“南宋詞人,白石有格而無情……”

“白石雖似蟬蛻塵埃,然終不免局促轅下。”

“東坡之曠在神,白石之曠在貌。白石如王衍口不言阿堵物,而暗中為營三窟之計,此其所以可鄙也。”

從不欣賞到鄙視,這樣作踐白石,不知道的還以為王國維與薑夔有殺父之仇、奪妻之恨。文人相輕是中國傳統,王國維這裏卻“輕”得有點不地道。白石在詞裏作曠達語確實有點假,可說他口不言錢,暗地“貪濁”,就是人身攻擊了。白石真要如王國維所言,那就太迎合現代潮流了,又怎會一輩子如此窮困潦倒。

除了入仕以外,古代讀書人我不知道是如何看待生存問題的,林逋可以賣梅實,柳永可以替妓女寫歌詞……就算不屑幹這些,教書、賣字總可以吧,總不會毀了你讀書人的清譽了吧?想來還是不甘心,與這些名人世家詩詞酬唱,總還是清雅的,總還是有機會被舉薦的,至於肚子問題,餓死事小,失節事大。

才高如秦觀,都曾“奔走道途,常數千裏;淹留場屋,幾二十年”。年輕時候的薑夔,不知道有沒有去參加科考。四十三歲,他曾進《大樂議》《琴瑟考古圖》於朝,希望被朝廷采納,未果。兩年後,又進《聖宋鐃歌鼓吹十二章》,這次運氣好點,獲詔免解參加禮部考試。就像張愛玲考國文不及格一樣諷刺,薑夔沒有考中。我時常為自己能碼點酸文轉得不行,可要丟張微積分試卷給我,一樣傻眼。你精通填詞作曲又當如何,這都是侑酒小道,進士科舉不考這個。

王國維說:“蘇、辛,詞中之狂。白石猶不失為狷。”(看來王國維對白石真是又愛又恨,一會兒踩,一會兒誇啊。)

孔子曰:“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

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薑夔本有機會擺脫困境,張鑒曾要出錢替他買官。看著一輩子追尋的東西唾手可得,又有幾個人不會動心,可貌似唯唯諾諾的薑夔拒絕了。有些堅持,一直在心底,有些驕傲,從來不需要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