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詞人裏,最悲情的是陸遊,與唐琬的一段千古情殤令多少人有淚如傾,與家國的一腔壯誌未酬令多少人扼腕歎息。提起他,總會想起杜甫,一樣的仕途蹭蹬,一樣的憂國憂民,一樣的沉鬱厚重,一樣的是一場悲劇。對他們的感情,是暗水青天下仰望一座高山,肅穆尊敬;是輪回彼岸上眺望一朵青蓮,馨香自知。NND,這感情太澎湃了,一不小心弄了一坨排比句。說到宋朝的悲情人物,其實很多——“古之傷心人”的淮海、小山,愁心似海的易安,貧不能殯的白石……他們的“悲”更多的是自憐自歎,關注於自身,而陸遊和杜甫的“悲”,不僅涵蓋了身世的飄零沉淪,更是一種對君國亂世的大悲憫、大慈悲。前者是知己,適合冷雨孤燈下閑話小酌;後者是聖人,必須九鼎廟堂上頂禮膜拜。
俗話說“寧為太平犬,不做亂世人”,陸遊公元1125年生,正好趕上北宋滅亡前夕。陸遊祖父曾任尚書左丞,父親陸宰當過京西路轉運副使。靖康元年金兵南侵前後,陸宰被免職,攜家眷南歸故鄉,僥幸逃過大劫。陸遊自小見長輩們“相與言及國事,或裂眥嚼齒,或流涕痛哭,人人自期以殺身翊戴王室”。這些種子在孩子心中悄悄埋下,長成洗雪國恥、收複失地的理想。
萬惡的舊社會摧殘青少年發育成長,陸遊二十歲就與表妹唐琬成婚,當時唐琬估計才十五六歲。表哥表妹一般都青梅竹馬,陸遊與唐琬婚後,王子與公主過著幸福的生活,於是,老巫婆來了。破壞踐踏美好的就是陸遊的母親,在母親逼迫下陸遊休妻再娶王氏。唐琬被休的原因,古人的說法是“不當母夫人意”、“二親恐其惰於學也,數譴婦,放翁不敢逆尊者意,與婦訣”;陸遊晚年的詩作提及此事,是因為唐琬不孕。與陸母一樣令我咬牙切齒的惡婆婆不少——《孔雀東南飛》裏焦仲卿的母親,《金鎖記》裏的曹七巧……人性扭曲、虐待兒媳的根源,我想是源於妒忌,妒忌兒子對另一個女人的感情,於是哭鬧耍潑,於是雞犬不寧。有情人難成眷屬,一段“梁祝”式的愛情悲劇再次上演。這一次分手,孰料十年後的再見。
陸遊二十九歲赴臨安(今浙江杭州)應試,名列第一,因居權相秦檜的孫子之前,又“喜論恢複”,竟在複試時被除名。一腔報國理想覆滅的陸遊悵然回鄉。窗外滿園春色,心內鬱悶悲苦,陸遊去到城外禹跡寺南的沈園散心,意外與唐琬相遇。唐琬被休後改嫁名士趙士程,此次遊園,趙士程就陪在身邊。人生如戲,這樣的一段場景,分明就是一場情感劇烈衝突的戲劇,而導演,就是命運。
場景:春日沈園。
人物:陸遊、唐琬、趙士程。
(道具撒花瓣,鼓風機吹)男女主角目光交錯,心中波濤洶湧,卻裝作無動於衷(鏡頭捕捉男女主角臉部微妙的表情變化)。音樂響起……為何你眼光年月未變,思憶怎麼要再返舊年(男女主角眼神明暗交替,顯示激烈的內心悸動)……終於看見,在這熟識的路旁,那個他靜靜凝望你(鏡頭緩緩由唐琬臉上移向有點深情、有點尷尬的趙士程)。
沈園意外相遇,三人又都是有素質的文人,轉頭就走又顯得那什麼,於是三人隔湖對飲。
劇務:“導演,是放三張桌子還是兩張?”
導演:“……兩張。”
劇務:“導演,誰和誰坐一邊?”
導演:“我這是造了什麼孽,你還不滾回豬圈去!”
唐琬、趙士程麵對一桌酒菜,陸遊麵對一張空桌。
男一號困惑地望向導演:“導演,我吃桌子?”
導演:“……”
唐琬派人送過酒食,與陸遊隔湖而飲。三人沉默地喝酒,最難受的我想應該是趙士程。如果是西門慶、李逵之流的也就罷了,一腳踢翻酒桌,操起快刀板斧就奔對岸而去。可趙士程應是個磊落大度之人,在“愛你的人和我愛的人”裏扮演的是“愛你的人”,無怨無悔,打落牙齒往肚子裏呑。換在今日,眼看著老婆和前夫欲說還休,別說請那哥們兒喝酒,估計早攥著板磚上去了。
酒越喝越淡,人愈想愈傷。考場情場雙失意的陸遊心如刀割,情感的出口就是詩詞。於是沈園牆上留下字字泣血的千古傷心之詞——《釵頭鳳》:
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