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辛棄疾正罷官在上饒閑居,雪下追友,隻為再聚一醉,真讓我有點感動,在這個物欲橫流的時代,這樣的情景隻會在夢裏出現。幾日後陳亮來信索詞,辛棄疾作《賀新郎》相贈:

老大那堪說,似而今,元龍臭味,孟公瓜葛。我病君來高歌飲,驚散樓頭飛雪。笑富貴,千鈞如發。硬語盤空誰來聽?記當時,隻有西窗月。重進酒,換鳴瑟。

事無兩樣人心別。問渠儂:神州畢竟,幾番離合?汗血鹽車無人顧,千裏空收駿骨。正目斷,關河路絕。我最憐君中宵舞,道“男兒到死心如鐵”。看試手,補天裂。

陳亮也是條好漢,能說出“男兒到死心如鐵”這樣句子的人,都有令人欽服的理由。隻有這樣的句子,才能和辛棄疾豪情飛揚的“看試手,補天裂”相匹配。有如此知己,幼安並不寂寞。辛棄疾《破陣子》也是與陳亮酬唱,小序:“為陳同甫賦壯詞以寄之。”

醉裏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裏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

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可憐白發生。

我實在沒法表達清楚這闋詞帶給我的震撼。鬢染白霜,壯誌未酬,醉裏挑燈看劍,夢裏鐵馬冰河,人已憔悴,劍自空鳴。昨日連營吹角沙場上縱橫馳騁,今日一壺濁酒英雄遲暮終老林泉。

其中的壯闊激昂、豪邁自信,令人為之血熱,總覺得如此才不枉做男兒;其中的悲愴蒼涼、一聲歎息,又讓人黯然神傷。這些字句,是可以洞穿靈魂的子彈。

也許就因為這些感動,《破陣子》臭大街了。記得玩《傳奇》的時候,就曾用“夢裏挑燈看劍”當名字。那時候還是菜鳥,對挖礦賣錢情有獨鍾,於是,比奇礦區每日可見一個頂著“夢裏挑燈看劍”的輕盔揮鎬如雨。多少跑過我身邊的大俠停步打字:“夢回吹角連營。”TMD,不顯擺下會死啊!前一段在天涯論壇看見有人考證辛棄疾是中國燒烤鼻祖,理由就是那句“八百裏分麾下炙”,真是太有才了。

扯得有點遠,言歸正傳。老辛大半輩子在家賦閑,隻能自我安慰作曠達之想,希望借老莊排遣苦悶,於是寫了很多田園詞。這些詞樸素清麗、生機盎然,和他愛國詞的風格迥然不同。

茅簷低小,溪上青青草。醉裏吳音相媚好,白發誰家翁媼?

大兒鋤豆溪東,中兒正織雞籠,最喜小兒無賴,溪頭臥剝蓮蓬。

——《清平樂》

明月別枝驚鵲,清風半夜鳴蟬。稻花香裏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

七八個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舊時茅店社林邊,路轉溪橋忽見。

——《西江月》

陌上柔桑破嫩芽,東鄰蠶種已生些。平岡細草鳴黃犢,斜日寒林點暮鴉。

山遠近,路橫斜,青旗沽酒有人家。城中桃李愁風雨,春在溪頭薺菜花。

——《鷓鴣天》

好文字真的是天生的,這幾闋詞樸實簡單的文字組合,帶來無窮的魅力。以詩寫田園,當推陶淵明;以詞寫田園,稼軒要是第二,沒人敢稱第一。

辛棄疾不但豪放詞、田園詞寫得牛,其婉約詞一樣清麗脫俗。毛晉《稼軒詞跋》評辛棄疾情詞“絕不作妮子態”,更有一種他人難以企及的高遠之懷,試看《青玉案》: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