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天千裏清秋,水隨天去秋無際。遙岑遠目,獻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樓頭,斷鴻聲裏,江南遊子。把吳鉤看了,欄幹拍遍,無人會、登臨意。
休說鱸魚堪膾,盡西風季鷹歸未?求田問舍,怕應羞見,劉郎才氣。可惜流年,憂愁風雨,樹猶如此。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揾英雄淚?
——《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
又是秋天,孤雁南遷,北客彷徨。有人棄官歸鄉,有人求田問舍,有人虛擲時光,有人落淚悲傷。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
填這闋詞那年,辛棄疾三十五歲,自二十九歲通判建康府,六年後還是留守葉衡的幕府參議。山河破碎,國恥猶存,一個滿懷理想、“氣吞萬裏如虎”的熱血男兒,正當壯年,本該橫槊立馬、縱橫沙場,卻將一腔豪情消磨在庸碌的下僚幕府中。辛棄疾拍欄杆、看凶器,胸中鬱結著一股揮之不去的怨懟之氣。辛棄疾這樣的人,要是出生在漢武帝、唐太宗、康熙的朝代,會是一名叱吒風雲的名將。可造化弄人,這樣一位戰鬥指數飆頂的BOSS級人物,偏偏降臨在軟弱無能、剝奪武將兵權的南宋。懷著強烈個人英雄主義的辛棄疾一生屢遭參劾、罷黜,四十二歲以後大部分時間在鄉賦閑,終其一生也未能在洗雪國恥上有所作為,一柄絕世神兵就這樣鏽蝕在劍匣裏。
看辛棄疾的詞,絕對可以想象這是一個頭上長角、身上長刺的牛人。其在《論盜賊劄子》中說自己“生平剛拙自信,年來不為眾人所容”,正史也大都說辛棄疾因被嫉恨,才被排擠誣陷。我想後人在辛棄疾被四次參劾事件上的辯解,還是出自美好善良的願望。一個頂天立地的豪傑英雄,又怎會如奏疏上寫的:“肆厥貪求,指公財為囊橐;敢於誅艾,視赤子猶草菅。”我怎麼覺得這像是在參年羹堯呢?
這世上不會有毫無瑕疵的人,天之驕子霍去病一怒射殺李廣之子李敢,神勇剽悍的年羹堯後期驕奢暴戾……對辛棄疾“貪酷”的參劾,我想也不全是捕風捉影。
稼軒雲“求田問舍,怕應羞見,劉郎才氣”,恥笑許汜是田舍奴,誰又看出稼軒早在上饒帶湖購田千畝,修建大宅,從洪邁替他寫的《稼軒記》中可以證明他的產業委實不小。其娶妾養妓,出手闊綽至極,給小妾取名整整、錢錢、田田、香香、卿卿、飛卿……錢錢田田的,很土豪的樣子,還真是可愛。陸九淵曾寫信婉勸辛棄疾不要貪墨,而朱熹更是曾截獲辛棄疾偷運牛皮的商船。朱熹《與黃商伯書》雲:
辛帥之客舟販牛皮過此,掛新江西安撫占牌,以簾幕蒙蔽船窗甚密,而守卒僅三數輩。初不肯令搜檢,既得此物,則持帥引來,雲發赴淮東總所。見其不成行徑,已令拘沒入官。昨得辛書,卻雲軍中收買。勢不為已甚,當給還之,然亦殊不便也。
這段話有趣,辛棄疾走私牛皮,居然掛“新江西安撫占牌”,遣士卒壓船,被緝私警搜查,還能拿出“帥引”來。看到這裏,辛棄疾巨額財產的來源可窺端倪,老辛所謂的“貪”並沒有向百姓下手,走私應是主要來源。古板如朱熹,扣了辛大帥的貨船,也要被辛棄疾寫信要回。雖然朱熹是其朋友,也可見辛棄疾當時確實是個有性格的強人。
陸九淵、朱熹和辛棄疾的關係遠達不到陳亮那麼鐵。人以群分,陳亮和辛棄疾一樣也是個硬梆梆的人物,他曾數度上書反對議和,痛斥秦檜一黨,是立場鮮明的主戰派成員。從《賀新郎詞序》看,陳亮和辛棄疾的友誼絲毫不遜元稹與白居易:
陳同父自東陽來過餘,留十日,與之同遊鵝湖,且會朱晦庵於紫溪,不至,飄然東歸。既別之明日,餘意中殊戀戀,複欲追路,至鷺鶿林,則雪深泥滑,不得前矣。獨飲方村,悵然久之,頗恨挽留之不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