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殊被貶沒多久又被起用,曆任各種尚書後又回歸相位。仁宗確實對晏殊不錯,晏殊晚年病重,《宋史》載仁宗“乘輿將往視之。殊即馳奏曰:‘臣老疾,行愈矣,不足為陛下憂也。’已而薨。帝雖臨奠,以不視疾為恨,特罷朝二日”。仁宗為沒能在晏殊死前探病而遺憾抱恨,停朝兩日祭奠。作為一個臣子,這一輩子已是極其圓滿。
《宋史》本傳載晏殊:“文章贍麗,應用不窮。尤工詩,閑雅有情思。”千年之後,真正為晏殊留下文名的,卻是一本薄薄的《珠玉詞》。晏殊的詞風確如珠玉,雖是沿襲五代綺麗詞風,但風流蘊藉、溫潤和婉,在閑適的筆觸下,蘊涵深沉的人生思考。葉嘉瑩讚其詞“圓融平靜之中,別有淒清之致,有春日之和婉,有秋日之明澈,而意向複極鮮明真切”。
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台,夕陽西下幾時回?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徘徊。
——《浣溪沙》
這首小令是晏殊的千古絕唱,此詞妙在一切情意都不曾說破,隻在景物描繪中含蓄和婉地表露。可惜的是,“似曾相識燕歸來”卻是槍手所作。據清張宗《詞林紀事》所述:“晏殊與江都尉王琪春晚閑步池上,晏謂王琪,曾得好句‘無可奈何花落去’,經年未曾屬對。王琪乃應聲而對‘似曾相識燕歸來’。”晏殊大喜,便將此聯先用於詩,後用於詞中。而王琪亦由此得到升遷。原來做官就是這麼簡單。
檻菊愁煙蘭泣露,羅幕輕寒,燕子雙飛去。明月不諳離恨苦,斜光到曉穿朱戶。
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欲寄彩箋兼尺素,山長水闊知何處?
——《蝶戀花》
劉貢父雲:“元獻尤喜馮延巳歌詞,其所作也不減延巳。”這闋詞乍看是寫離別相思,接近於晚唐五代的“花間派”詞風,和馮延巳閨怨愁思一類的題材很像,但裏邊遼闊高遠的境界,卻是遠勝於馮延巳。王國維《人間詞話》雲:“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經過三種之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此第一境也。”具體這“第一境”是什麼境,王國維也沒直說。多少健康向上的有誌青年,認為這“第一境”就是目標。有這樣的人生目標嗎?望眼欲穿地等待愛人?我這樣頹廢墮落的人,隻能認為這是迷茫啊迷茫!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閑離別易銷魂,酒筵歌席莫辭頻。
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
——《浣溪沙》
很懷疑金庸是看這闋詞的時候來了靈感,爾後寫出了小龍女墜崖,楊過苦等十六年,悟出了黯然銷魂掌。小龍女花落風雨,生死未卜。郭襄出現了,這樣一個嬌憨善良、爽朗澄明的丫頭,簡直就是真善美的化身。一句“不如憐取眼前人”是不是暗含金庸的期許呢?我這詞解得有點八卦,倒是想建議所有的離婚登記處都貼上這首小令的末兩句,也不枉晏殊千年之前體貼萬物的“圓融的觀照”。
小閣重簾有燕過,晚花紅片落庭莎,曲欄幹影入涼波。
一霎好風生翠幕,幾回疏雨滴圓荷,酒醒人散得愁多。
——《浣溪沙》
晏殊身居高官顯位,生活優渥,詩詞文章裏流露自然的閑雅富麗之態,前人評晏殊詞圓融平靜,多富貴氣象。晏殊自雲:“餘每吟詠富貴,不言金玉錦繡,而惟悅其氣象。”此詞可見一斑,確是沒有暴發戶的銅臭氣,字裏行間透出的富貴閑愁,哪裏是今日喜歡擺憂鬱造型的小資可比。小閣、庭莎、曲欄、翠幕、種滿荷花的池塘……太!腐!敗!了!北京現在就算最高房價的別墅,也沒有這樣級別的私家花園。
吳處厚《青箱雜記》裏說:晏殊雖起田裏,而文章富貴,出於天然。曾經看見李慶孫《富貴曲》裏一句“軸裝曲譜金書字,樹記花名玉篆牌”,晏殊哂笑:“此乃乞兒相,是沒經曆過富貴的人。”晏殊以“樓台側畔楊花過,簾幕中間燕子飛”、“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兩聯自詡,曰:“窮兒家有這景致也無?”
曾經替一大款做別墅裝修設計,大款曰:“我就不明白了,你們住不起這樣的房子,又怎麼能替我家做設計?”吾答:“很好,現在你這樣的明白人少了,你該去找個比你有錢的人畫圖。”後來此大款是否找到比他更大的款替他服務,不得而知。
我這裏倒不是譏諷晏殊嫌貧愛富,吃不到葡萄我當然要說它酸。綜合評定下,老晏同誌不管是做官為人,還是寫詩填詞,都還是不錯的,隻有和柳永的一次會麵,令我對他有些成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