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況看了白居易的名字,戲語:“長安百物皆貴,居大不易。”及至讀到“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句,讚曰:“有句如此,居天下亦不難。老夫前言戲之耳!”從此對白居易稱賞提掖。小白同學出名了。

二十九歲,白居易考中進士,後又考中書判拔萃科,被授秘書省校書郎,與元稹一道開始了仕宦生涯。壯年有成,春風得意也是情理之中。小白這時候摩拳擦掌,滿腔抱負。

四十四歲之前,白居易政治熱情高漲,屢次上書,指摘宦官篡權、天子有失;與元稹合著《策林》,也許是仿效董仲舒向漢武帝獻“天人三策”,內含七十五篇“對策”,話語涉及社會各個方麵,如反對橫征暴斂,主張節財開源,禁止土地兼並,批評君主過奢等等;諷喻詩《秦中吟》十首、《新樂府》五十首也在此期間寫下。這些諷喻詩頗似魯迅的雜文,一支禿筆橫掃江湖,上至宮廷,下至官吏,以至“權豪貴近者相目而變色”,“執政柄者扼腕”,“握軍要者切齒”。想來是何等的意氣風發、酣暢淋漓。

《傷宅》寫奢侈達官:“一堂費百萬,鬱鬱起青煙。洞房溫且清,寒暑不能忓。”

《輕肥》繪內臣豪奢:“樽罍溢九醞,水陸羅八珍。果擘洞庭橘,膾切天池鱗。”

《重賦》憐窮苦百姓:“幼者形不蔽,老者體無溫。悲端與寒氣,並入鼻中辛。”

《立碑》諷歌功頌德:“豈獨賢者嗤,仍傳後代疑。古石蒼苔字,安知是愧詞。”

《繚綾》歎農婦艱辛:“絲細繰多女手疼,紮紮千聲不盈尺。”

《買花》恨貧富不均:“一叢深色花,十戶中人賦。”

《新豐折臂翁》借老翁欣喜之口說:“臂折來來六十年,一肢雖廢一身全。至今風雨陰寒夜,直到天明痛不眠。痛不眠,終不悔,且喜老身今獨在。不然當時瀘水頭,身死魂飛骨不收。應作雲南望鄉鬼,萬人塚上哭呦呦。”

《杜陵叟》借百姓憤怒之口說:“剝我身上帛,奪我口中粟,虐人害物即豺狼,何必鉤爪鋸牙食人肉。”

《賣炭翁》借老翁訥訥之口說:“半匹紅紗一丈綾,係向牛頭充炭直。”

白居易是有深刻觀察力的,《秦中吟》《新樂府》兩組詩深刻地反映了中唐時期的社會矛盾和景況。中學時候讀到“賣炭翁,伐薪燒炭南山中。滿麵塵灰煙火色,兩鬢蒼蒼十指黑。賣炭得錢何所營,身上衣裳口中食。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願天寒”幾句,在心裏就投影出一個衣衫襤褸的老人,在雪地裏瑟瑟發抖,心裏真不是個滋味。

後人評述杜甫的詩是“詩史”,白居易的《秦中吟》《新樂府》當此稱號也是無愧。

就算白居易這樣折騰,他的官還是一直做到了陪太子讀書的左讚善大夫,直到上書力主嚴緝刺殺宰相武元衡的凶手,才被以僭越朝政、有傷孝道的罪名貶為江州(今江西九江)司馬。自此,白居易的政治熱情減退,少年時的人生理想被時間的流水洗去棱角,開始清心禮佛,追求閑適寧靜的生活。盡管唐憲宗暴死後唐穆宗即位,他被召回,白居易的人生哲學已由兼濟天下變為獨善其身。當時穆宗政治荒怠,不聽勸諫,朝中朋黨相爭,局勢混亂。明智的白樂天極力請求外放,之後曆任杭州、蘇州刺史,官至秘書監、河南尹、太子少傅。七十一歲致仕後閑居洛陽,與香山寺僧人結社,捐錢修寺,自號香山居士。七十五歲時卒於洛陽。

比起大多數入仕的大詩人,白居易的仕途生涯已算圓滿。該說的他也說了,該罵的他也罵了,該為百姓辦的事他也辦了。一生隻被貶謫過一次,官直做到太子少傅。杭州至今還留有其任杭州刺史時為百姓蓄水灌田而修的“白堤”。比起劉禹錫、柳宗元這些人,白樂天真該樂了。七十五歲而卒,在唐朝詩人裏也算高壽,想來這和他後半生閑適享樂的生活哲學不無關係。

《唐才子傳》載其“亦能順所遇,托浮屠死生說,忘形骸者”,“居易累以忠鯁遭擯,乃放縱詩酒”。雖說有些無奈才淨心向佛、縱情詩酒,可這也能窺出白居易隨遇而安、樂天知命的處世態度。

生活態度的轉變直接影響了白居易的詩風,自四十四歲起,白居易由意激氣烈的“諷喻詩”變為寫曠達平和的“閑適詩”。當真是不惑之年了吧,褪去了少年壯懷激烈的鋒芒,洞察了人世的滄桑變幻。語言淺切流暢、用詞明麗清亮的《大林寺桃花》就是其“閑適詩”的代表作:

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

長恨春歸無覓處,不知轉入此中來。

同樣精彩的還有《錢塘湖春行》:

孤山寺北賈亭西,水麵初平雲腳低。

幾處早鶯爭暖樹,誰家新燕啄春泥。

亂花漸欲迷人眼,淺草才能沒馬蹄。

最愛湖東行不足,綠楊陰裏白沙堤。

其中的“迷”、“沒”二字妙不可言,看來老白沒少在這兩個字上下功夫。

白居易主張詩文要平易淺切,反對艱深晦澀。《唐才子傳》裏有這樣一句:“每成篇,必令其家老嫗讀之,問解則錄。後人評白詩如山東父老課農桑,言言皆實者也。”對我這樣不怎麼讀書的孩子,是喜歡這種風格的。像我現在碼的這些字,不能做到化繁為簡,實在是修為不夠,同誌尚需努力。這首“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明白如話,讀來親切溫暖,當是樂天文學主張的體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