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女來相試,將花欲染衣。
禪心竟不起,還捧舊花歸。
不管是出於兄弟義氣還是本身佛學修為,皎然此舉贏得後世無數讚賞。後世每寫到這裏都要加上“禪心似井”、“心如止水”等等褒獎皎然的形容詞,我卻頗有微詞。且不說李季蘭是開玩笑還是試探,你要真是禪心似古井,就該一笑置之,還寫個鳥詩來標榜自己不為所動。你寫此詩已是圖名,既是圖名,在佛家修為來說,與好色一般地是六根不淨。你擺出一副高僧入定的姿態,以示不屑一顧。想來受到這樣一位美女的追求,也難免沾沾自喜,生怕別人不知道,於是寫下一首鳥詩,枉讓李季蘭當了你的綠葉,留下輕浮浪蕩的罵名,更別提陸羽頭上正泛出綠油油的光。
收到皎然的詩後,李季蘭居然還答上一句:“禪心已作沾泥絮,不逐東風上下狂。”真是當道姑當傻了?想來李季蘭還是拿皎然逗樂子的成分居多。看《唐才子傳》記載的一個故事便可知李季蘭個性豪爽,不拘禮俗。
又嚐會諸賢於烏程開元寺,知河間劉長卿有陰重之疾,誚曰:“山氣日夕佳。”劉應聲曰:“眾鳥欣有托。”舉座大笑,論者兩美之。
三十歲後,李季蘭時常與遠近詩友會集於烏程開元寺中,舉行文酒之會,即席賦詩,談笑風生,毫無禁忌。劉長卿患有疝氣,李季蘭問:“山(疝)氣日夕佳?”詩人劉長卿也是個妙人,同樣借用一句陶淵明的詩回話:“眾(重)鳥欣有托。”眾人噴飯。這個笑話有點冷,我順便普及下生理衛生——疝氣會導致陰囊下垂,古代人用布托住減少痛苦。黃段子能說得如此出神入化、雅俗共賞,兩人真是有才。我們似乎看見一個鮮活的李季蘭在與我們把酒論道。
李季蘭雖然一生單身,但我覺得她在感情方麵並不可憐。她熱衷戀愛,卻始終清醒地保持自身的獨立,並沒有像其他才女一樣依附於誰,爾後將有限的生命投入到無限的愛情事業中去。她一生不纏綿,不黏糊糊、濕答答,幹淨清爽,敢作敢為。她以一個旁觀者的姿態,冷靜地看清這世間愛情的虛偽、婚姻的可笑。她最有名的一首詩是《八至》:
至近至遠東西。至深至淺清溪。
至高至明日月。至親至疏夫妻。
古人評此詩末句雲:“六字出自男子之口,則為薄幸無情;出自婦人之口,則為防微慮患。大抵從老成曆練中來,可為惕然戒懼。”
“至親至疏夫妻”一句道盡世間愛情虛幻、人情疏離,不是對世事大徹大悟者不能語。在今日看來更是觸目驚心,默然無語。
就是如此清醒明白的李季蘭,隨著聲名日隆,唐玄宗的一紙召見的詔書,也讓已經四十餘歲的遲暮美人喜憂參半。在她西上長安前,留下一首《恩命追入留別廣陵故人》詩雲:
無才多病分龍鍾,不料虛名達九重。
仰愧彈冠上華發,多慚拂鏡理衰容。
馳心北闕隨芳草,極目南山望舊峰。
桂樹不能留野客,沙鷗出浦謾相逢。
玄宗估計天天聽著有人在耳邊聒噪,李季蘭如何如何,也動了好奇之心,幹脆召到長安來看看。結果一看,是個“俊媼”。三郎還算有些紳士風度,留李季蘭在宮裏待為上賓,一個月後厚賜回鄉。
本來故事發展到這裏,大團圓結局,皆大歡喜,多好。可歎我們都站在宿命的掌心,誰生誰死,誰哭誰笑,毫不由己。
公元784年“涇師之變”爆發,朱泚稱帝。也許是被逼,李季蘭曾獻詩朱泚。半年後叛亂平息,李季蘭被唐德宗“遂令撲殺之”。如果此事屬實,那李季蘭享年七十二歲。也有記載說她去長安朝見唐玄宗的路上,遭遇“安史之亂”,從此下落不明。我倒希望是後者。一個“神情蕭散”的李季蘭被亂棍打死!唐德宗太可恨了,為你敵人寫了首詩怎麼了,魏征還屢次要太子殺了李世民,你祖宗要沒有氣度殺了魏征,哪還有貞觀之治。敗家玩意兒,難怪唐朝一代不如一代。
李季蘭的一生,表麵浮蕩風流,我卻覺得她才是大徹大悟的得道之人。錦心繡口,幹淨磊落。似那魯智深,酒肉穿腸,戒刀殺人,最終成佛的卻是他。
陸羽在李季蘭死後隱居,在其僅存的兩首詩中,有一題為《會稽東小山》的詩:
月色寒潮入剡溪,青猿叫斷綠林西。
昔人已逐東流去,空見年年江草齊。
“剡溪”就是玉真觀所在之地。詩中雖然沒有實指是思念李季蘭,我們依然能感受到其中的肝腸寸斷、孤寂悵惘。
月下煮茶的時候,他還會時時憶起那個“神情蕭散”的李季蘭,邊上當然還坐著拈花笑語的詩僧皎然。
江州司馬白樂天
白居易和唐朝眾多才子相比,算是無比幸福的。所以碼這篇字的時候,我的心情也是輕鬆愉快的。可這不知足的老夫子還寫下“我聞琵琶已歎息,又聞此語重唧唧。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來感慨自個兒的身世淒涼。還讓不讓人活了啊。如果你白樂天算是身世淒涼,那杜甫都該後悔爹娘生了他來這個世上。
白居易於公元772年出生在河南新鄭,剛好是中唐時期。少時的白居易沒什麼名頭。在長安時,他去拜見顧況。顧況當時以善於鑒別人才著名。小白還是機靈的,找個高士寫條評語,對入仕是大大的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