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才子傳》記賀知章“善草隸”,每每牛飲之後,便索要紙筆狂寫詩文,紙盡而止。很多人趁此機會,收藏了不少賀知章的字,就此發財。可惜其草書隻有《孝經》存世。

當時有個名士張旭,善草書而好酒,每醉後號呼狂走,索筆揮灑,變化無窮,若有神助,時人號為“張癲”。賀知章與此君是好友,時人也常以“賀張”稱之。此二君臭味相投,每次相聚牛飲之後,隻要看見別人家中有好的牆壁和屏風,拿起筆就在上頭一通狂草。知道的謂之“落筆驚絕”,不知道的非要脫下鞋子把這兩個“癲子”抽出去。此二人若結伴去到鄉下,肯定要被視作村裏二害——用不了幾天,估計村裏就沒一麵囫圇牆了。可歎現代人早沒有如此雅興了,醉酒之後有衝大街撒尿的,有冒充交警的,就沒見一個耍“醉草”的。

賀知章和洪七公一樣,還是個樂天知命的美食家。《答朝士》一詩能讓人咽口水。海鮮吃不起,一會兒去肯德基補償下。

鈒鏤銀盤盛蛤蜊,鏡湖蓴菜亂如絲。

鄉曲近來佳此味,遮渠不道是吳兒。

鑒賞人才,清談論道,醉後草書,美食評點,都隻能算賀老的副業,賀知章的各種才藝中,寫詩才是最牛的。

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絛。

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

——《詠柳》

曆代寫柳樹的詩歌,再無出其右者。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

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

——《回鄉偶書》

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一句故鄉小兒的笑語相問,言淡意深,道盡世事滄桑,近鄉情怯。

主人不相識,偶坐為林泉。

莫謾愁沽酒,囊中自有錢。

——《題袁氏別業》

可愛的老頑童賀知章,躍然紙上。千年之後,我們猶想與此老暢飲!

賀知章晚年請返鄉裏,舍宅為觀修道。玄宗詔賜鏡湖剡溪一曲,太子以下百官應製和詩,出城餞行,尊榮無加。

其返鄉不足一年辭世。八十六而終,別說和唐朝詩人比,在現代也可謂長壽。

賀知章曾任太子賓客,肅宗念侍讀之舊,下詔追思,贈其為禮部尚書,詔曰:“故越州千秋觀道士賀知章……脫落朝衣,駕青牛而不還,狎白衣而長往……”

他該是回到天上宮闕,白雲之間去了吧。

孤城萬仞王之渙

上過小學的想必都背過《登鸛雀樓》吧,不管是自覺自願還是被逼無奈,反正都是背過的。現在每聽見孩子們用稚氣的聲音齊聲朗誦這首詩,內心某個柔軟的地方便被擊中。

於是山便青了,水便綠了,孩子在開滿小花的田野裏瘋跑。這一跑,孩子就回不去了。

操場上,籃球架依然孤單,高低杠還是沉默。我靠在老槐樹下,聽年華暗淡,孩子吟唱。

是的:“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老師說:“欲窮千裏目,更上一層樓。”

樓太高了,孩子累了,那裏離花啊草啊都太遠了,那裏離田野小溪都太遠了。

有人說:“孩子,你跑題了。”

是的,我跑題了。這首詩是王之渙寫的,一個並不算偉大的唐朝詩人寫的。現在能找到的他的全部作品,隻有六首短詩。可我還是要寫他,為他見證過無數孩子的童年歲月。現在是,將來也會是。

記載王之渙的史料非常少。因為他一輩子就隻當過衡水主簿、文安縣尉這樣的風塵末吏,所以新舊《唐書》都沒有關於他的記載,《唐才子傳》裏也隻寫了寥寥幾行。還好清末挖出了一塊古碑,刻有唐人靳能為王之渙所作的墓誌銘。碑載王之渙卒於天寶元年二月,享年五十五歲,也就是公元742年卒,公元688年生,比李白大十三歲,死後十三年才發生“安史之亂”。生逢盛唐,難怪《登鸛雀樓》與《涼州詞》寫得雄渾壯闊,大氣磅礴。

王之渙生於名門望族,祖輩一直做官,想來家境也是頗豐。《唐才子傳》載王之渙“少有俠氣,所從遊皆五陵少年,擊劍悲歌,從禽縱酒”,和李白少年時“喜縱橫,擊劍為任俠,輕財好施”倒是臭味相投。

少年白衣勝雪,暮色蒼茫的田野裏圍篝火、飲烈酒,擊劍悲歌,聲透十裏,身後烈馬嘶鳴。

那夜星光滿天,穿過千年又靜靜照臨人間。理想躲在雲端輕輕地惆悵。

這是多麼值得年老時回憶的年少輕狂,令人神往。靳能在墓誌銘中稱王之渙“孝聞於家,義聞於友,慷慨有大略,倜儻有異才”。如果史料詳盡的話,我想這樣一個英武少年的一生,該有多少故事,讓後人吟唱。

多少塵埃,輕輕覆蓋往事。寒水漫過青草,陽光照過山岡,塗作山痕水跡,鳥兒在遠方收起翅膀。

少有俠氣的王之渙想必是恥於和迂腐的書生們同場科考,所以終身未參加科舉。也許是官宦世家的原因,王之渙三十五歲才以門子調補冀州衡水主簿。在主簿任上,他的縣令上司李滌將十八歲的三女兒許配給他,那時王之渙已三十五歲,而且已經娶妻。縣令願意將自己的女兒嫁給下屬王之渙作妾,想來也是因欣賞其才華。

王之渙官雖做得不大,在當時卻是個風流人物,詩名遠播。他每寫一首詩,就被樂工譜以聲律,傳唱於坊間井巷。他常與王昌齡、高適、崔國輔等名詩人交遊,所做之詩“傳乎樂章,布在人口”。《唐才子傳》在對王之渙為數不多的記載裏,寫了一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