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天氣有點像我的心緒,總是很糟糕。雨水說下就嘩嘩啦啦下起來,而且那雨水總是先集中吹落到我身上,一陣風過後,我看到自己細細的胳臂上的衣袖,生氣地扭到後邊去,皺皺巴巴別著勁,而腿上的褲管則更顯得生氣,直溜溜像根細木棍,一聲不吭。
於是,我對我的胳臂說,“不小姐,我們不生氣。”我給我的胳臂起了個名字叫做“不小姐”。因為,我覺得很多時候,它代表著我的腦子。
然後,我又對著我的腿說,“是小姐,我們回家找媽媽去就是了。”我給我的腿起的名字叫做“是小姐”。因為,我覺得它更經常地隻代表著我的肢體,而不代表我的意誌,再然後,我就率領著我的“不是小姐”們走開,一路上對她們說著安慰話。當然,我是在身體內部不出聲地說。
有時候,我覺得我一個人是很多人,這樣很熱鬧。我們不停地交流思想,訴說著隨時隨刻遇到的問題。我總是有很多問題。
但的確挺奇怪,當我從濕琳琳的“不小姐”和“是小姐”生氣的表情上抬起頭,我驚訝地發現我身邊任何其他的人都還沒有被淋濕。為什麼總是我先被雨水淋濕呢?我不明白。不過,我比“不小姐”和“是小姐”想得開,我不生氣。生氣有什麼用呢?
有一次,在一陣雷雨之後,天邊懸掛著一條幻景似的彩虹,院子裏的濕淋淋的地上落滿被風雨抽打下來的綠黝黝的樹葉。我家門前有一株真正巨大的棗樹,我相信它肯定比我在課本裏看到的被別人描寫過的“門前棗樹”大得多,因為它的枝蔓是我見到過的最長的手臂,它們從院子的東邊一直綿伸到西邊,牢牢抓在高聳的院牆上,龐大的樹冠覆蓋了整個院落。每年夏季,它都會送給我們一滿地小豬似的飽滿樒汁、滾圓酥脆的甜棗。雷雨過後,我便到積水還未完全滲進土中的院子裏撿拾大棗,這時,我發現了一隻非常小的麻雀,正歪歪斜斜站立在一截被風雨折斷落地的樹枝上不知如何是好。我立刻雙手把它抱起來,放到家裏的一隻籠子中。並給它放進去清水和小米。
母親對我說,你把它關起來,它會氣死的,因為它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家。
我說,我很愛它,我喂它吃。
母親說,它不會吃你給它的飯。
我不信。
可是,幾天後,小麻雀果然死了,它拒絕吃任何食物,活活把自己氣死了。
鄰居家的一個孩子,見我養麻雀,就弄來一隻貓咪來養,那隻貓咪被領來時就已經很大,光滑而肥碩,它的適應力之強悍令我驚詫,它見食就吃,見窩就睡,見人就搖尾討好,有奶就是娘,結果它一直活著,沒有像我那隻固執別扭的麻雀的命運。這使我終生痛恨貓這一種偷生苟活的寵物,它們在我眼中是一群毫無氣節的投機主義者,正像我長大後所見到過的其他類別的嘴臉一樣。
麻雀事件使我非常難過,同時也給十一歲的我上了人生的一課。我不停地親著自己的食指,說,“筷子小姐,我們要學會不生氣,否則你會被氣死的。”
我給自己的食指起的名字叫做“筷子小姐”。
聽媽媽說,下雨的時候,越是跑得快的人,越是容易淋濕。可是,在我被雨水淋濕前,我是和其他無關的人一樣,原地沒動,做著或想著什麼事。我一邊安慰著“不小姐”和“是小姐”,一邊分析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後來我想,肯定是由於我身體內部的神經或血液之類的表麵看不見的東西,她們的腳跑得太快了,把雨水都吸過來或者抓過來,抹到我的肢體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