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長大一點,大概六歲了,進了小學。進小學的印象我到今天還記得,剛剛開始創辦新式小學,聽說已經創辦了兩個學校,我們這個小學是第三個。我們的小學叫育誌小學。這個小學原來是一個廟,我們家的男工帶我去看,把廟裏的菩薩一個一個打掉,怎麼打呢?把繩子套在菩薩的脖子上,一拉,卟隆冬,就破了。把菩薩都搞光,把廟收拾收拾,就成了小學。那個房子裏麵都是麻雀窩,麻雀多得不得了。我們下了課,小學生很淘氣的,架一個梯子爬上去,把麻雀蛋拿出來,吃了。麻雀就在那兒飛,一邊飛,一邊“罵”我們。
還有一個有趣味的事情,提倡男女同學。那時小學可以男女同學,中學、大學不行。小學是這樣子的:男生、女生分開的,一進門,女生在女生部,男生在男生部。上課,課堂裏一排排的座位,男生先坐好,教師來了,然後,女舍監領了女生坐在旁邊;下課,女舍監把女生排了隊帶出來,男生才出來。雖然在一個課堂裏,實際是分開的。還有更麻煩的,中午吃飯叫送飯,家裏燒了飯,送去吃的,有女孩、男孩同一個家的,不能一起吃,要分開來吃。後來就改進了,可以一家一起吃。那時候男女同學根本是分開的。
人家一直說,我們那個時候,不論小學、中學,老師水平好得不得了。府城隻有三所小學,這是剛剛開頭新興的,了不起了。小學讀的課程是國、英、算,那時候小學要讀七年,學日本製度,四年初小,三年高小。本來要七年畢業,我的成績特別好,六年就給我畢業了。其實這樣不好,因為許多功課是銜接的,少讀了一年,就斷掉了,進中學就不方便。
我離開小學就沒有常州的家庭生活,到蘇州了。我們家過年過節規模大得不得了,客人從早到晚來訪。我母親決定到蘇州的原因之一就是家裏窮了,常州的生活過不下去了。家裏窮了還要顧著麵子,這就活受罪。我記得我們家天天要送禮,專門有一個男工,一家一家送禮,這種生活不合理。所以,我母親決心離開常州到蘇州。
我小學畢業以後不久,就搬到蘇州。在蘇州起初是住自己的房子,我們在蘇州有一所很大的房子,好幾十間,但是破破爛爛的,後來就賣掉了。我們租人家房子住,租一進,幾間房。
常州、蘇州、上海很近,但是常州就落後,蘇州思想進步一點,上海思想更進步,這個很明顯。常州人說:“中學畢業很好了,用不著進大學了。”蘇州人說:“中學不行,一定要大學畢業。”上海人說:“大學不行,一定要留學。”一個地方差那麼一點點,思想不一樣。地理條件跟社會問題有密切聯係。外國的新思想、新生活都是從上海傳到蘇州,再傳到常州。
常州中學
大概因為我讀了六年就算小學畢業了,不能進入常州中學。我十二歲小學畢業了,自己也搞不清楚怎麼把我送到鎮江中學去,大概是學校裏麵有老師是和我們有關係的人,有人照顧。我到鎮江,不習慣。在鎮江待了不到一年,又回來了。鎮江也是江蘇的大地方,回來的理由大概是年齡太小,不能適應,我就記得鎮江中學其他的同學都是比我大得多。
回來後,我就進常州中學的預科讀了一年。常州中學的好處是預科非常好,因為每個學生不同科目的水平不同,假如你的國文不好,讀預科就補國文,數學不好就補數學,英文不好就補英文。在預科,我的記憶當中主要讀古代的東西,最重要是讀了《左傳》。一年預科,四年正科,結果小學讀了六年,最後還是七年。
常州中學的創辦人是屠元博,常州中學有一個塔紀念他。這個人了不起,他在清朝末年就跟孫中山在日本一起鬧革命。每年冬天,他偷偷地回到常州,辮子已剪掉,頭上戴著帽子,戴上假辮子。那時候男人可以騎馬騎驢,他不敢,白天也不敢活動,晚上坐轎子,戴帽子在常州搞革命,其中重要的一件事情是創辦常州中學,是清朝最晚的時候創辦的,等到辦好,已經是民國元年了。屠元博的父親叫屠寄,《辭海》裏有他的名字,他是曆史學家,清朝末年京師大學堂的教授,一早就讓兒子到日本去了。屠元博是孫中山的左右手,民國初年有國會,不同的黨都有議員,同盟會的議員小組叫同盟會黨團,要有一個頭頭,叫黨魁,就是屠元博。後來北洋政府時的黨派鬥爭很厲害,據說,人家就請了屠元博吃飯喝酒,酒裏麵放了毒藥,把他毒死了。屠元博的兒子叫屠伯範,是我的姐夫,我的三姐嫁給屠伯範。屠伯範在日本學化學,和郭沫若是同班同學。
江蘇省是教育發達的地方,一個府隻辦一個中學。沒有大學,大學就是教會學校。常州府就開了常州中學,四周好幾個縣都屬於這個府的,要到這個地方來讀書。教員集中了一些水平很高的進步人士,給我們影響特別大的是一位中文教師叫吳山秀,那時的中文教材都是文言文,可是他解釋這些文章時,就發揮他的思想,給我們印象深刻。
我們學校要請一些有名的人來演講,叫做“名人演講”。有一個小組專門請名人來演講,這個小組也請吳山秀來講。吳山秀是自己人,黑板上寫好了“名人演講”,他用筆把“名人演講”改成“各人演講”。他提倡白話文,可是當時白話文不進課堂,他就在課外教我們看白話的東西,寫白話的文章,把許多五四運動的思想在中文課上灌輸給我們,我們這些小青年對他非常欽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