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中筠
周有光老先生一生的經曆差不多濃縮了中國的20世紀近代史。我們這個民族多災多難,整個20世紀內憂外患不斷。前半是外患為主,而後半主要是內憂。一波又一波的折騰,使民族精華備受摧殘。有人比喻曆次運動就像撇奶油一樣,一次運動撇掉一層,最後幾乎剩下清湯。周老先生是沒有被撇掉的幸存者。能幸存到今天,是他的幸運,更是我們民族之幸。
由於醫學的進步,現代人的壽命比以前長了,百歲以上的老人也越來越多。但同樣是“人瑞”,不一定都有周老這樣的大智慧和貢獻。另一方麵,中國百年來有大智慧、大作為的精英也不少,我的師長輩就可以數出來一些,但是多數都不幸備受摧殘,壯誌未酬而英年夭折。此時我隨便舉出一位來,例如葉企孫先生,他是非常了不起的物理學家,同時也是非常優秀的教育家,1949年以後一段短暫的時期曾任清華教務長,但是不久就不斷挨整,直到文革中淪落街頭,形同乞丐。這樣悲慘的例子數不勝數。如果這一批民族精華都能在正常的環境中得到正常的發揮,他們也許活不過百歲,但是一定能各自放出不同色彩的光芒,與周老先生相輝映,相承接。而周老能有今天,也有幸運的成分,正如他自己說的,他如果沒有被調到北京來做文字改革工作,繼續留在複旦教經濟學,絕對逃不過“反右”,那就不定被發配到哪裏,受到怎樣的摧殘,說不定什麼時候就填溝壑了。
周有光先生在中國語文現代化方麵的研究成果,我是外行,沒有多少發言權。周老在這方麵的成就、貢獻和影響當然非常了不起。不過他晚年對文化學、對人類文明的探索更顯示了他的大智慧。不久前出版的《周有光文集》從第九卷到第十五卷都是與這方麵有關的。這一點與他的長壽也有關係。有一些成就可以靠天賦,例如音樂、繪畫、詩歌等文學藝術可以青少年就有大成就,但是對人生的徹悟,特別是不僅限於個人而是對人類發展規律的探索達到大徹大悟,非有淵博的知識和很深的閱曆不可。不是單憑書本知識,在書齋裏能悟出來的。所以周老說他的生命從80歲開始,這不僅是幽默,還是有一定深意的。
單是年齡和閱曆也還不一定能達到這樣的智慧和覺悟。這需要幾個條件:
(一) 從少年時期的教養和熏陶形成一定的底色--對真理的追求;對知識探索的興趣;超越一己私利的對大社會的關懷;在道德上的正義感。有了這一底色,在探索真理的過程中可以走錯路,但一旦發現錯了,決不自欺,不為世俗的種種所羈絆,就能夠唯真理是從。
(二)博大精深的知識。在高層次上各種專業知識是可以融會貫通的。周老博古通今,思接千載,放眼全球,但都是有紮實的事實為依據,他原是學經濟學的,更重視數據,所以他的結論都不是空疏之論。這點很重要,事實+邏輯=常識,常識的積累逐步接近真理。如果對什麼都蜻蜓點水,隨便發議論,大體是大而無當的空疏之論。深鑽一門或多門專業,那麼條條大路都可以通向人類發展的規律。這是我體會的周老的做學問和追求真理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