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回 高鳥已盡良弓宜藏 書生明哲克保全身(3 / 3)

胤禛回過頭來,臉上已是掛了一層嚴霜一樣冷峻,卻不吱聲,幽幽望著鄔思道。

“臣乃殘疾之人,這是一忌。”鄔思道毫不畏縮地看著胤禛,“國家取士授官,自有製度。況大清國運正盛,人才濟濟,臣在王邸十幾年,中外人士知之甚多,驟然置之廟堂之上,雖至公亦無公,雖無私也有私,恐怕有傷聖德。這是一不可用。”

胤禛臉上毫無表情。

“臣原是犯罪之人,這是二忌。”鄔思道道,“康熙三十六年臣為孝廉,應天府試,率五百舉人抬財神大鬧貢院,此事震動朝野,天下皆知。雖說是激於義憤,到底是觸了國法,先帝曾連下詔旨捕拿,臣又潛逃在外。為憎恨吏治黑暗,臣又入京,擇主而事。萬歲如今功成名就,即起用臣輔在帝側。在臣原是罪餘欽犯,在君又幹礙聖祖當初原意,用此不忠之臣致於臣下議萬歲為不孝之君,這是二不可用。”

胤禛聽得悚然動容,不覺坐了下去,撫膝沉吟道:“隻是可惜了你。”

“這正是第三忌。”鄔思道見他動了心,舒了一口氣,又道:“臣雖然薄有小才,卻是陰謀為體。萬歲龍日天表春華懋德光明正大。這就是忌!臣在萬歲僭邸蒙恩十餘年,顧問侍從,無不聽之言,無不從之計,無數驚濤駭浪之中早已殫精竭慮耗盡心力,譬如已經熬幹了的藥渣,萬歲何堪再用?倘若萬歲念思道忠貞不貳之心,放臣還山,沐浴聖化之中,舞鶴升平之世,在萬歲為全始全終之主,在臣為明哲知理之臣,傳之後世,亦為一段風雲際會佳話。萬歲若不允臣之所請,臣今夜就仰藥自盡,不傷聖人知人之明!”說著,淚水已走珠般滾落出來。

胤禛也不禁黯然,他今夜要下毒手滅口,原是聽了文覺的警告,外邊允禩黨羽如林,政局不穩,放著周用誠一幹人無法處置,日後將雍邸的事兜出來,正好給允禩借來推波助瀾,所以打算喝酒之後,下半夜動手全部處死。但鄔思道這番言語,其實已表明永不從政,永不泄密,想起十幾年知遇之交,朝夕讚襄,吟詩論文,這些情分也難一古腦兒付諸東流。想著,歎息一聲道:“你的心我都知道了。不知眼下你有什麼打算?”鄔思道頓時放下了心,從容說道:“雍和宮如今是天子行宮,自萬歲下詔那天,我在棋盤街已經租了一處宅子。萬歲既然允臣之請,今晚一見,就算辭行,臣這幾日痰喘,酒筵也不敢領,這就搬出去,過幾日陸路回無錫老家。臣已經二十餘年沒吃故鄉水了。”

“好,依你。”胤禛想著允祥等在那邊,起身在案邊提筆寫了個字條,口中道:“不過你跟我一場,空手回去,我難忍心。當年替二哥還債,用了你七十萬銀子。賞還你呢,要招謠言,所以不還你了。大隱隱於朝,中隱隱於市,小隱隱於野。你不要大隱,也不要小隱。你且去,明兒叫允祥看看你,給你找個靠得住的官,你去當師爺。將來朕出巡或者他入覲,還能見見。”

“謝萬歲!萬歲如此隆恩,臣粉身碎骨不足以報萬一!”

“不必說了。”胤禛擺擺手,叫進一個太監,吩咐道:“你帶朕的手諭,用小轎把鄔先生送出去,到棋盤街安置好,你來回話!”

“喳!”那太監答應一聲,過來攙定鄔思道,說道:“先生,咱們慢慢走……”

鄔思道當晚住了棋盤街寧心客棧。這是他包租了好久的一個宅院,店主早接了銀子,原想不知是個什麼貴人,今日見著,卻是孤零零一個殘廢人,又見是太監親送,越發不知來頭,湯水茶飯侍候著忙個不停,鄔思道卻要靜坐,便打發了他去。

屋子裏隻剩下了他一個人,他默默坐著,想入定,但今晚改了積習,再也靜不下來。從康熙四十六年夏入京,到現在整十五年半。孤身一人進來,轟轟烈烈做了一番事業,如今又剩下孤身一人,真像一場光怪陸離的夢!一幕幕往事湧上來又壓下去,壓下去又泛起,再也不得平靜。

“正不知明日如何,今夜不得入夢了……”鄔思道和衣躺了一會兒,那炕燒得滾熱,更覺煩躁難耐,訥訥自語著起身,架拐推門出來,但見天邊一鉤新月,慘淡地將光灑落下來,房頂上、院子角落的雪都抹上水銀似的,幽幽發亮,隻是清寒襲人。他在院裏踟躕良久,正要回房,靜極之中,隱然聽牆外有人嚶嚶而泣,聽著是個女人聲氣,便踱到賬房,問店老板:“什麼人在外頭哭?”

“是兩個女人。”店老板無所謂地笑道,“您進來一會她們就來了,想住店,我沒答應——這是爺包下的嘛。”鄔思道沉吟著說道:“眼看子時到了,天太冷,叫她們進來吧!”店老板狡獪地一笑,答應著開了門,說道:“你們進來吧!誰叫你們碰上這麼好的客人呢?”

鄔思道閃眼看時,是三個人,兩個女人,還有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夥子,便道:“這裏有火,請先過來略暖和一下,等老板收拾了房子再過去。”那三個人也不言聲,一路進了正房,竟都跪了下去!

“這是怎麼說!你們——”

鄔思道大吃一驚,正要請店主攙起他們,兩個女人都已抬起頭來,居然是這樣——一個是金鳳姑,一個是蘭草兒!他愕然盯視了許久,口吃地問道:“蘭草兒!你不是——”

“我沒有死……”蘭草兒滿臉淚光,哽咽道,“他們是借故兒拿你的……”鄔思道又把目光移向鳳姑,許久,歎道:“你家的事我已經聽說了……”鳳姑低下頭,小聲道:“家抄了,我剛好回門,金家也抄了……”

鄔思道端坐不語。良久,徐徐說道:“可歎。”那毛頭小夥子挺著脖子大聲道:“表舅!您不能冤枉我媽!不是我媽叫外婆報信兒,您骨頭都燒成灰了!”蘭草兒想起那夜的事,臊得滿臉通紅,倒是鳳姑掌得住,說道:“表弟,冤有頭債有主,是我不好。如今兩家都敗了,你的仇也報了,我和蘭姑商量好,要出家。隻這孩子小,不懂事,叫他怎麼過……”說著,嗚嗚咽咽直要放聲兒。

“求你……”蘭草兒滿眼都是懇求神色,看著鄔思道的臉色,下麵的話竟沒能說出來,鄔思道點點頭,起身來說道:“我腿腳不便,不扶你們了,孩子,你扶她們起來。”待三個人起來,鄔思道深長歎息一聲,又道:“我是久經滄海的人,世上事紛紛擾擾,比你們恩恩怨怨大得多的經了不知多少。那些事,於我而言,早已是杳如煙波。我若計較,早就除了你們了……如今我雖不修行,也是修行,雖不出家,也是出家。好歹你們跟著我吧,總有一口飯吃的……”

安置他們三人安歇了,鄔思道越發沒了睡意。熄了燈,獨坐在暖烘烘的炕上。月光如洗,輕柔的光隔窗沐浴著他的全身,久久地一動不動。忽然遠處傳來三聲沉悶的午炮,已到子夜時分。鄔思道望著寥落的寒星,子時陰極而陽生,明天會怎樣呢?鄔思道不再去想它了,他是太熟悉皇帝了。

1990年4月中旬寫於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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