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病把身體弄得很壞,所以下決心去練弗朗明戈。剛到美國那年學了一點踢踏舞,都是要求腳掌腳跟足踝把節奏感敲打得強而準確的舞蹈。相近的舞步換了風格迥然不同的曲子,踢踏舞講究身子打太極般關節鬆活如恬懶,弗朗明戈剛好相反,芭蕾甚至軍人的身姿挺拔。上課伴奏的多半是古典吉他,有時加了小提琴,有時加指間響板,有時也有索索響的手搖筒,使我想起墨西哥邊城的西班牙風。十二拍反複的曲式,有許多後起拍和切分拍,是音樂感不佳則無法學習的,文學形式的舞蹈。教舞的西班牙舞者正統安達露西亞出身,不準學生記曲子的旋律,直接訓練耳朵的音樂性本能的引領腳步。她說弗朗明戈本來完全即興,自由心性的東西,從第一步起就該這樣學,是文學和節奏即興頌詩般起舞,而不是一首歌配一支舞。讓舞如雨點踢踏替代小鼓,鼓手當是什麼旋律都追得上,跳起來才有王者的吉卜賽風,發自心靈的獨立也孤獨感才能有王者氣質。我喜歡極了她的教法,像教文藝創作呢!學體操般來學舞的人太多,總使她落落寡歡,再多仍然寂寞。
弗朗明戈變化出的六十幾種節奏拍式,其實都可以用音樂學院的方式分析。若是都嫻熟了,應當可以如古典吉卜賽人在小酒館裏聽到音樂就跳起來。我聽完回家總要拿五線譜自己分小節,然後穿上釘了馬掌鐵的高跟舞鞋,邊寫作邊在書桌下踢蹬節奏。圓圓的鞋頭傳來達達的馬蹄聲響,相伴著文學的高貴佻達。我格外感悟到趾高氣昂如高跟鞋芭蕾,是生活的,神色自若的風情,是女王的。
有一天上課她忽然滄桑高亢地唱起來,拿著木棍打地板提醒著節奏,仿佛我的聲樂老師起來跳舞了,她們長得也頗為相似,我的聲樂老師在台灣屬於祖上具有西班牙血統。我笑起來,這且歌且舞多麼適合我。若能把她的歌翻譯成中文,讓我學她的聲音,異國漂泊的我,也許會更讓她覺得抓住了弗朗明戈的神髓。對我來說,難度是那聽不懂的西班牙文。文學的氣質,不能產生自陌生的文字。
忘了在哪裏曾經讀到一段話,這樣說舞蹈:
“她使穀物變成聖土,叫做‘狄蜜特的聖穀田’。打穀場也由她保護,兩個地方都是她的殿堂。她隨時會出現,在神聖的打榖場,麥黃色頭發的女神狄蜜特親自領著風把穀粒和麩糠分開,手中持著麥束和罌粟。”
人們唱歌跳舞感恩,後來卻不知為何立誓守秘,謙卑的慶典成了神秘的儀式。收獲女神狄蜜特的殿在雅典附近的愛柳西斯小鎮,所以就叫“愛柳西斯聖禮”,廟院跳著卻沒有人描述,隻留下片斷內容。
一世紀時西塞羅寫著:“聖禮崇高無比,美化了人們的性格,柔化了人們的風尚,使人們由野蠻狀態走進了人道精神。”
經典弗朗明戈,也給我這樣的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