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鳥裏的一隻,死得和它的顏色一樣哀感頑豔。不知道怎麼受得傷,那小小的籠裏並沒有銳器。腿上劃裂一道深口,牙簽粗的膝蓋腫起來,它竟還能蹦蹦跳跳如常,剪了指甲片大的繃帶替它紮起來,估量過幾天大約能痊愈,鳥兒沒有什麼藥可抹,醫院也是用繃帶。高溫溽熱好幾天,我想起給鸚鵡洗澡,用噴器噴水,它們一向喜歡,沒受傷的另一隻愛情鳥也要,頭已經先貪涼泡進水盒裏弄得滿頭濕,我看著好玩就也對著它的籠子噴水,就是這動作致命吧。兩天以後,籠底鋪墊的雜誌紙,被鳥嘴從白鐵柵欄撕上來,每一片大約切片的甘草那麼窄長,撕了一籠子,我以為是它的磨牙新戲耍,覺得有趣,每天照樣給它換紙。紙越撕越多堆得像個落葉塚,也像個窩,它開始不站在小棍上,偶爾蹲在紙堆裏,我仍然沒有了解,每天把它撕的碎紙換新,因為紙上多鳥糞。
受傷的腫腿並沒有好轉,它幾乎用單腿攀籠,我檢查它的身子,翅裏暗暗掉毛,拎去寵物店,店裏說已經沒救了,事實上受傷腫腿的鳥一開始就注定再活不長,太容易感染,傷腿下肢會漸漸枯幹壞死,上肢會漸漸紅腫發熱,就和人一樣。我帶它回家,它仍和同伴用椒紅的嘴勾著籠跛腿爬著跳著,兩個如常同飲共昵,隻不過隔早又是一籠碎紙,白天並沒見它撕,是夜裏撕的,又撕了一星期。
死的那天兩隻都蹲在食盒邊,抬頭就能啄食,另一隻偎著它蹲著,身後角落是它撕碎的整堆的紙。我把它拿出來用手帕保暖,它已經完全站不住,一條腿提前枯死。翠綠的羽毛鬆亂,似乎用力吸口氣所有的毛羽則將紛紛離身飄落,頸圈的橘紅部份羽根變黑了。我望著它以致於認為它望著我,它讓我塞了兩粒黍子和一滴水,忽然仿佛振翅,再一鬆就走了。傳說鳥在臨死之前會奮力飛向高空,在空中把身羽迸碎,化入煙塵,所以地上很少鳥屍。按理天上飛鳥這麼多,即使簷下聚攏了剪燕,卻也沒見屋前等數量的生老病死,羽化登仙的傳說怕是這樣來。
葬了它以後還夢見它,撕了一籠碎紙,從三五條到一籠子,前前後後撕了十來天,像個窩也像個塚。若是它受傷感染的開始我就放它飛,那強悍的撕紙氣力確實足夠飛到它想迸碎羽化的空中,或者留著它撕的紙,它早已做了一個埋己的紙塚,或者紙窩,一個家。它是痛,淒涼長夜深痛難眠就像醫院裏夜嚎總多,精神分裂般發瘋撕紙如撕床單如焚稿,對半隻手掌大的它而言,那應該多麼苦楚,它撕了整整十來天,我竟日日全數移空。它走了以後,還有其它鳥兒的籠裏,再沒有碎紙。
我永遠沒法忘記這隻鳥,我傷害它那麼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