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朋友建議我好好寫一寫我解決內心問題的這個過程,可是我既然解決了這個問題,內心甚感澄明,卻沒有了言說的衝動。其實一個人關於精神問題的言說衝動,來自他對於那些問題既有傾向性的猜測,又還有點拿不準。《莊子》為什麼那麼神氣飽滿、才華縱橫,就因為作者需要通過這種絢麗多彩的言說和描述,來堅定自己的信念。一千年之後,陶淵明對於這種信念已經很有點堅定了,於是完全沒有那種意氣風發的氣質,隻需將自己真正融入天地造化和街坊鄰裏(宇宙大生命的具體化)之中,一邊勞作一邊寫些順口溜自娛。如果說《莊子》是一個青年人的激越的浪花,陶淵明的詩篇則是一個中年人的平靜的水麵,這是一種內在的寧靜,這才是實踐層麵的天人合一。孔子在周遊列國遭到徹底失敗之後,終於參透了天地大化,此時他不是選擇言說,而是選擇了整理文化典籍,將自己的生命融化到族類的文化生命之中,這是另一種形式的天人合一,與陶淵明的境界甚是一致。
與孔子和陶淵明有所不同,魯迅一生都是一個“不能已於言”的人。他寫了那麼多斬釘截鐵的隨筆,那種神氣的飽滿、文思的奔湧僅次於《莊子》,《野草》的某些因素甚至為《莊子》所不及,堪稱魅力非凡。另一麵他又擔心年輕一代因聽信他所言而中毒(孔子大概不會擔心讀者因為讀過他整理的《詩經》而中毒),那種惶惑和憂慮讓人不好理解。現在終於能夠明白,實際上魯迅一直沒有解決好精神最深層的問題,你看《過客》中的那位中年男子,是如何地緊張、決絕、困頓,這緊張、決絕、困頓之中包含著深刻的茫然和虛弱。魯迅一邊用決絕的言說支撐自己,一邊暗暗心懷質疑。他是一個自省意識十分強烈的人,他比那些不懂得質疑自己的人離破殼而出顯然更近一些。
解決內心的問題需要自己的體悟,也需要從前人那裏汲取精神資源。我相信後一項工作可以大大促進前一項工作。所憾我在後一項工作上用力甚少,否則也許我可以大大加快內心生活的進程。當年我決意報考研究生時,已經年過而立,我頗有點遺憾這個決定來得太遲,後悔自己在無書可讀的環境中虛擲了十年生命。後來雖然到了有書可讀的環境,卻沒有利用好這個環境的資源,未能好好吮吸前人的滋養,我被內心的問題糾纏太久,為此耗費了太多時間。
而立之年那陣我常常想,知青一代因為社會政治的動蕩浪費了十年生命,我卻因為個人的迷誤同樣虛擲了青春,頗有點痛心疾首。這回所感歎的,不是虛擲十年,而是虛擲二十年。所幸這一次不至於像上一回那樣痛心疾首,早年建功立業的熱望也早就淡漠得差不多了,內心更看重的是聞道不分先後一類的古訓。這條古訓當然也是前人賜給我們的寶貴滋養之一,我且好好受用吧。
近來結識一位我關注和敬重了好幾年的朋友,我們年齡相當,他是十幾歲讀的魯迅,比我早十年,二十幾歲讀的莊子和周作人,比我早二十年。我自然感到慚愧,但心裏想得更多的是,在回到我們真正的故鄉之前,多撿幾本好書存進自己的行李車吧,免得到時候又要感歎自己虛擲了三十年或者更多。
另一方麵我也知道,僅僅讀書是不夠的。在找到了存在論意義的故鄉之後,倒是更有耐心在現象世界好好生活,最好能像列子那樣淡漠,陶淵明那樣從容,孔子那樣紮實。
2006年5月15日,北京望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