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時間的咳嗽,嗓子都咳啞了,費力說出來的話像雪花落進了水裏,沒有聲息。這個時候,祖母就會拿一截黑鐵似的木炭,放在火盆裏燒得通紅,等到木炭上有了一層麵粉似的灰燼,祖母就拈起來,下麵用杯子接著,舀一瓢水朝木炭上一淋。嗤的一聲,熱騰騰的煙霧翻湧而起,彌漫了整個屋子。淋木炭的水是鄉村常用的治啞嗓的偏方。
腿上又長了一個疙瘩了。見夥伴們一溜煙跑去跑來,新生也忍不住去跑一跑,一瘸,腳下一滑,摔倒雪地裏了,沾了一臉的雪,還在那裏抱著腿大哭。他的祖母見了,把孩子牽回來,脫下厚重的棉褲一摸,果然大腿上的皰已有橡籽大了。祖母走到稻場,從白雪覆蓋的稻草堆裏抽出一根稻草莖來,用稻草莖在疙瘩上比畫著,然後小心地掐著那一截,仿佛掐著一條惡蟲。一寸許的稻草莖放到了豬欄的門檻上,祖母舉著剁豬草的刀一刀一刀地剁,仿佛是把讓孩子痛苦的疙瘩蟲千刀萬剮。一截稻草莖剁落一地的碎末,老人嘴裏還念咒似的念著:
剁皰剁皰,一剁就消——
冬日夜的寒冷像狗齜著尖利的牙,到處遊蕩著。這個時候,新生又鬧起了肚子。他的祖母一手舉著煤油燈,一手在燈前擋著風,新生因懼怕夜的黑暗,緊緊抱著老人的腿。然而那寒風陣陣,呼嘯而來,終於吞掉了顫動的煤油燈火苗。孩子緊抱著祖母,一陣咳嗽。祖母轉過身,用身子抵擋著呼嘯的寒風,劃了幾根火柴,點燃了懷裏的燈,祖孫倆兒又繼續往前走。來到雞籠旁,祖母舉著煤油燈,要孩子麵對那矮小的雞籠門給籠裏的雞先作揖,然後一句句教孩子念:
雞公雞大哥,
雞母雞二哥,
你替我黑噠屙,
我替你白日屙。
剛上了廁所的新生已是冷得嘴巴直抖,搖晃的煤油燈光把祖母和自己的影子在黑暗中拉得很長,仿佛是有高大的魔鬼無聲無息地走過來,更是嚇得汗毛直豎,跟著祖母念著念著就念錯了:
你替我白日屙,
我替你黑噠屙。
舉著燈的老人很認真地糾正過來。暗夜中,一老一少的聲音被寒風一高一矮地卷走了。
新生是不再夜裏起床上廁所了,不知道是不是雞的功勞,有時半夜驚醒,聽見雞籠裏的雞咯咯地吵鬧著,不清楚雞是否在替自己上廁所;雞叫的聲音越來越大,變成驚恐似的尖叫,又傳來祖父的叫罵聲,祖母就會到床前來,說,兒莫怕,那是你爺爺在趕黃鼠狼呢。可連續的夜起和驚嚇,新生終於還是病倒了,躺在床上說胡話,夢見黃鼠狼拖著長長的黑影站在雞籠上。祖母用嘴唇觸一觸孩子發燙的額頭說,這孩子掉魂了。
傍晚,黑暗像蝙蝠的翅膀低低地降臨到屋簷上。夜鳥在幹涸的河床上空無家可歸地飛去飛來。一個駝背的老婦人拄著棍子站在河邊,望著飄動在夜暮中的鳥,一遍又一遍地呼喚:
兒啊,回來喲——
新生感到,祖母的聲音鳥一樣飛上了夜空。
可是辦法想盡了,孩子還是整天病懨懨的。坐在門檻兒上,也不說話,也不笑,望著別人家的孩子在雪地裏跑去跑來。
新生的祖母搬開了沉重的箱子,打開箱子壓著的櫃子,拿出了她在縣城裏的女婿過年孝敬的一包副食;又掏出床底下的簍子,撿起積讚了幾個月的雞蛋,吹了吹上麵的稻草葉子,裝了滿滿一瓢。她是要去求情了。
本家的侄子是鎮上的幹部,平常並無什麼來往。那侄子一臉的麻子,若是旁人,定會受人譏笑了,可他是副鎮長,胸脯上插著一支威風凜凜的鋼筆。這個侄子並沒有望放在桌上的禮物,隻是把一雙眼上上下下上上下下地望,望那要把身子往老人背後縮的新生,仿佛在量著他的長短。
——這麼高了——怎麼不早說!
於是過去的一切,成了祖母的罪過。
過了年,河邊的柳樹枝上凸出苞蕾了,新的學期也開學了。這是一個春暖雪融的日子,太陽一照,滿地的雪光碰得叮叮當當,戶戶人家的簷溝下,滴閃著銀亮的雪水。還沒有化完的雪地上,移動著一老一少兩個影子。
馱馬站的對聯又換了,紅紅的紙上,字又黑又大,清清新新的,個個兒像一群在雪地裏打著滾兒的馬。新生還扭著頭在那裏望呢,祖母卻等不及了,像有人追趕似的,做拐杖的竹棍很響地敲打著地麵,扯著他的手往前走:
學校要打鈴了,莫遲到了。
想起那哇哇的讀書聲響成一片的教室,新生幸福地笑了,眼也亮了,眼裏全是馬一樣奔跑的字,他回過頭去加快了步子。白雪消融的大地,兩個急行的影子一走一滑。被祖母牽著的新生,感覺就像騎在了馬上;而祖母,從此就牽住了他那魂牽夢縈的童年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