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有時也跟到學校,不過都是遠遠地站著,聽那窗口湧出來的一浪一浪的讀書聲;要不就透過學校那沒有門的大門,望著操場的一隊隊學生上體育課。或者站成幾隊,隨著對麵老師的哨子聲,一起伸腿踢腳,彎腰拍手,或者玩著一個圓圓的南瓜,在地上拍得咚咚響,腳下的地都在震動。那一次,那個南瓜從沒有門的大門滾出來了,新生馬上跑過去撿。沒想到這個南瓜很輕,皮還很硬,不是想象的那麼沉重,皮上還有一些點點的凸凹,硬得像穀粒,很糙手。見從門洞裏跑出一個老師來,胸前擺晃著一個哨子,新生忙把撿的皮南瓜遞過去。可是這個老師,審視地斜了他一眼,一把奪過去,厲聲喝道:
又在逃學?
我,我不是學生……
不是學生,跑在這兒幹什麼?!
新生轉身而去,忍了幾忍,眼中的淚水還是啪地掉到地上,他感到手掌火燒似的疼。他的手,被那皮南瓜擦傷了;他的心,被這老師的話擦痛了。
新生又來到馱馬站的馬廄門口,望著門口的對聯。對聯的下半截,不知誰撕走了,吊著的一塊,風一吹,一卷一展的,但是對聯上的那些字,個個抖擻,仍在伸腿,昂頭,搖著耳朵,就像操場上那些歡快的學生。
學校是去不成了,因為怕那個老師;馱馬站也去不成了,因為那些字好嘲笑他。
但是學校的讀書聲,仍一浪高過一浪傳到他的耳朵;一個人走在路上,也會碰見一輛馬車拖著一車的花生莖藤,從他眼前嘚嘚嘚走過去。這些路過的馬們大約沒有時間來嘲笑他,鼻子隻顧噴著白氣。
是的,天冷了,已在下霜了。早晨的太陽,柿子樣的紅了,掛在天上,隻是讓人感到瑟縮的冷。新生沒有地方去了,像每一個落葉的季節到來一樣,提著一個簍子,拿著一把掃帚,去河邊的柳樹林掃葉子。祖母燒火弄飯,全靠它引火。
河邊的柳樹,一棵棵站著,並不在意他的到來。就跟趴在階沿坎上寫作業的夥伴們一樣,不在乎是不是有一個人還站在旁邊。樹葉快落完了,剩下的幾片,如同零零星星縮在枝上的麻雀。這些麻雀都在睡覺,一動不動。太陽一照,這些睡覺的葉子一個晃悠,發出一聲細微的脆響,從枝上栽下來了。草地上是一層霜,落在地上的樹葉被浸潤了。新生的腳無聲地踩著落葉,掃禿了的掃帚一下一下地掃著。
往年,這裏是多麼熱鬧啊。那時大夥兒會玩到日頭上頂的時候,地上的葉子全曬幹了,發出很響的嚓嚓聲,大夥兒撲在上麵學馬打滾兒,滾出一身一頭的樹葉,滾出快樂的笑聲;還踩著這些枯葉到河堤上去拔一抱蘿卜,全是那些綠老殼兒的,水汪汪的,又甜又脆,嚼得嘣嘣響,而那些蘿卜菜呢,就拿到馬廄裏去喂馬;也總有人帶了火,堆一堆葉子,燒得濃煙直冒,白白的煙子像從林子裏放出去的一隻風箏。不用去看,堤上又是綠瑩瑩的一田蘿卜;腳踢幾下,去年挖的一個小灶坑兒又露了出來,裏麵還埋著一些黑色的枝葉灰燼,那是燒了從家裏偷來的黃豆豌豆。可是孤獨了的新生,往日充滿樂趣的遊戲,也成了折磨他的回憶。
新生病了,躺在床上,直叫冷,他的祖母顫巍著一雙小腳,抱來一床又一床棉被。新生說著胡話,夢見的是河邊禿枝怪異的大柳樹,是那不認識的字如奔騰而來的馬,還有同伴們的譏笑,像河邊樹林的落葉一樣的寂寞。吱呀一聲,他的祖母打開了房門,用臉偎著他的臉。還像冰淩啊,就又加一床被子。吱呀一聲,門關上了。過了一會兒,又吱呀一聲,祖母進來了。兒,才煮的雞蛋,趁熱吃了。陽光亮在窗口,釘在窗上的塑料布一鼓一癟,風一陣陣鑽過去了。
新生躺在床上,聽見他的祖母在刷牆角。
端午節的時候,別人在忙著包粽子,祖母卻端著一瓢雄黃酒,在四麵的牆根上刷著,將祖父粉刷雪白的牆壁刷上了一行行的濁黃色,像趴著一條條碩大的蜈蚣。祖母說,端午節用雄黃酒刷一刷,孩子們一年四季就會少得病。
可孩子還是病了,且長期不見好。祖母說,一定有什麼東西礙住了。她舀一碗豬水桶裏的泔水,拿著一把苗刷子,對著那陰暗的長滿蜘蛛網的牆角刷,一張已癟的嘴不停咕嘟著,念著什麼咒語,仿佛要用刷子刷出的一條條濁水長鞭,去驅逐躲在陰暗角落的病魔。這個貧窮善良的老人,愚昧的辦法也是她愛孫兒心切的良藥。
下雪了,地上、屋上、樹上一片白。樹枝上時時落下一朵棉花似的雪來,顫悠著一枝蔥綠的枇杷樹葉。麵色潮紅,不斷咳嗽的新生,倚在低矮的後門框上,望見祖母拄著棍子走到枇杷樹下,拉下枇杷樹枝,又從樹上扯落下幾朵積雪。他知道,祖母要用枇杷樹葉給他熬水喝,治這入冬以來就沒有好過的感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