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2章 往哲昔賢 (8)(1 / 3)

短短56個字,其內容之豐富,恐怕是千字散文也難以做到的。聶翁劃右派到北大荒勞改之後,又因不慎將居住的茅草房點燃,被公安局當做縱火犯抓了起了。這件事鬧到北京,當時文藝界領導、也是紺弩的老相識夏衍對周總理說:“紺弩這人,不聽話,胡說些話,都有可能,但放火是絕對不可能的。”遠在千裏之外的紺弩,燒了一間價值不到三十元的草房,這等細事竟然上達到總理那裏,老伴周穎經過了多少艱難的周旋,可以想見。周肯定在北京已經知道紺弩會被釋放的結局,所以才在北大荒最冷時候,千裏跋涉,去看望老頭。

周穎也是五六十歲的老人了,冬日之陽,冰冷如水,而水割肌膚,鋒利如刀,在一片淒涼慘淡之中,老妻又肩挑行李離去了,真如孟薑女一樣……這是一幕多麼辛酸的場景,然而聶翁好像沒心沒肺一樣,還在開玩笑。你看,我這精明到家、號稱九頭鳥的湖北佬,一到北大荒的土地上,居然成了什麼也不會的三腳貓了。這一聯寫得好,既搞笑,又痛楚,但它不單是想逗老妻一樂,也是一種解釋,向她說明我為什麼如此不幸。“此後定難窗再鐵”,這已經近於發誓了,保證不會有類似的事情發生,不會“二進宮”了(參照後來所發生之事,也是“一語成讖”,不過是“反讖”)。她走了,帶走的不是安慰,更非歡樂,甚至也不是希望,而是“冰雪”,難怪“老了十年為探牢”。一首規則嚴格律體詩,聶翁不僅寫得中規中矩,而且把詩人的感激和內心痛楚、歉疚、心疼而又無奈複雜的感情用表麵詼諧的詩句表達得淋漓盡致,就是用約束少的新詩也未必能傳達得如此細膩。

我們從聶詩中能夠讀出許多東西,不僅那些名言雋語使我們齒頰留香,而且使我們看到建國前三十年的知識分子的命運史和心靈史,這些是需要專文來談的。

高樓風雨感斯文

——追念陳樂民先生

我是從《南方周末》2009年1月11日何方先生的《送別陳樂民》一文中得知樂民先生去世的,雖然早知道陳先生多年來患有尿毒症,每周要做兩次痛苦的血液透析,才得以支撐,但最近兩三年來,幾乎月月在《萬象》上都有他一篇談啟蒙和法國啟蒙思想史的文章,每篇數千字,都是自出杼機之作。大學者寫小文章,可以說是篇篇精彩。誰能想到這些都是年過古稀、身患重病、隨時可能棄世而去的老人寫的呢?去年11月初,在中關村參加一個教育會,碰到資中筠先生。我說:“陳老身體還不錯,每月在《萬象》有一篇,我幾乎每篇都讀。”資先生說:“他高興寫作思考,做這些事,他快樂。”我聽了也很高興,古有美文可以愈頭風之說,現今則是思考可以養身心。過去聽到尿毒症有多可怕,富貴如袁世凱,僅僅數十天,便一命嗚呼。而陳先生腎衰之後能堅持十多年,而且不廢讀書工作,真是醫學奇跡,除了醫學的進步外,我想就是患者的精神力量。

陳先生是位學貫中西的學者,做學問特別細致,寫文章也又注重文采。八十年代,常在《讀書》雜誌上讀他的文章,像評宗璞《南渡記》的《細哉文心》;評潘光旦自印舊體詩集的《茶煙香嫋逗高歌》;評黃仁宇大曆史觀的《坐視世界如恒沙》以及《羅章龍與康德》等,都是縱論中西文化的,不僅可見先生的學養深厚,也很有文采,讀來使人忘倦。知道陳先生雖然很早,但認識卻很晚,大約也是隔行如隔山吧。第一次見麵是在二十世紀末的一個飯局上。參加的人大多是前輩學者,如李慎之、李洪林、孫長江、吳江等,我等小輩(還有葛劍雄等)是敬陪末座,陳先生就坐在李慎之先生旁邊。北京的飯局主要是閑聊,李慎之先生高談闊論,能插上嘴的就是葛劍雄,陳先生在一旁靜靜地聽,淺淺地笑,和藹可親,除了李先生問他幾個有關法國和英國的問題,陳先生細心作答外,很少說話。

然而不是應該有陳先生出現的會或飯局上都能見到他的,但資先生常去。有一次,曾問資先生:“陳先生怎麼沒有來啊?”她總是這樣回答:“他耳朵不好,聽人說話很吃力,還不如在家裏看書。”陳先生專業性的研究,像我這樣外行無由得睹,當然即使“睹”了也不一定明白大義。我讀的多是先生的學術隨筆,讀之不僅增加知識、開拓眼界,而且如食橄欖覃覃有餘味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