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老交際廣泛(這是上一代知識人的一個重要特征),朋友也是各種各樣,不拘一格。因此,聶詩中所涉及人物也極複雜,上起國家要員,下至平民百姓,以至“五類分子”,監牢罪犯都有。有位名叫包於軌的,聶有兩詩涉及他。一是《解晉途中與包於軌同銬,戲贈》;一是《挽包於軌》。讀者從詩題中就會感受到他與聶老的關係是不尋常的,為此,他創造了一個詞彙以表達與眾不同的社會關係——“同銬”。這兩位七十老翁被人家用一副手銬銬著,從北京解送山西。
“上有天知公道否,下無人溺死灰耶?相倚相靠相狼狽,掣肘偕行一笑‘哈……’”他們控訴天道懵懵,擔心小人的恃權侮辱,又用搞笑互相安慰。這個被社會、被世人看做的“殘渣餘孽”的包於軌,在聶老的心目中卻是能夠談得來的共同患難者。那時社會上都不能傾心相談,方成先生有幅《談心》的漫畫,畫的是兩個戴口罩者互相談心,他們互相防備,隻能說些“形勢大好”“全麵專政”一類套話,這就是那時的世態。不意囹圄之中卻能與不說人話(世間所說的“形勢大好”“全麵專政”一類)、愛說“鬼話”(牛鬼蛇神話)的邂逅相逢,因此,在《挽包於軌》中有“人生七十號間逢”,大有相見恨晚之意。就憑這些描寫,我們就會想知道包於軌是什麼人,到底是怎樣一個老者?
侯先生查此人,從1987年5月,詢問紺弩夫人,到1989年10月,包於軌之子包玫給他複信,詳述其父生平,用了兩年多的時間,發了數十封信,涉及到北京文史館、鞍鋼、安徽涇縣地方誌編纂委員會。後來從北京文化人康殷先生處得知包於軌是位書法家,曾教過李苦禪之子李燕和範曾。侯又給範和李燕寫信,範未複,李燕複信說,包於軌有外孫女包華在京,有子在石家莊。最後通過包華知道了包玫的具體地址,與包玫聯係上,這才得知包於軌為紹興人,民國間畢業於天津水產學校,在鞍鋼當過管理師,曾被工藝美術學院聘為書法教師。“文革”前,他在王府井舉辦過個人的書法展覽,有較深的書法、詩詞造詣,尤長於對聯。經過如此多的曲折,對包於軌才有個初步了解。古往今來,有才有識而被淹沒者,不知凡幾,包於軌有幸被寫入聶詩之中,更慶幸有侯先生的努力追尋,使讀聶詩者知道聶翁還有這樣一位患難知己。昔日蘇東坡讀杜甫詩“黃四娘家花滿蹊”,曾感慨地說:“昔者齊魯有大臣,史失其名,黃四娘獨何人哉!乃託於詩以不朽,可使覽者一笑。”讀聶詩而知包於軌事,足以使讀者一哭。
聶翁的作品經常使用詼諧的口吻,經常寫到“笑”,與包於軌“同銬”,兩個老頭,步伐不協調,跌來撞去,也是“掣肘偕行一笑‘哈’”,然而,讀到這裏很難笑得起來。聶詩中的許多“笑”都屬於這類。
聶詩的價值在哪裏呢?難道就因為《北荒草》中的一些作品反映了聶老積極思想改造的成果,並被打了100分就有價值嗎?記得五十年代初,知識界許多人認為舊體詩已經壽終正寢,從而把他排除出文學作品之外,文學雜誌也沒有發表舊體詩的地方。1957年,毛澤東在《詩刊》上發表了他的舊體詩和給《詩刊》主編臧克家的信,這種情況才得以改變。然而許多人還是認為隻有毛主席的舊體詩是詩,這也隻是個特例。因此舊體詩在文學領域一直是“妾身未分明”的。比如在我工作的中國社科院文學研究所,在詩歌史研究中從古代到近代不要說一流大家的作品,就是三四流的詩人也有人關注,而現當代詩歌史的研究幾乎是沒有人關心的。
七十年代末聶詩出現了,震撼了文壇,噢,原來舊詩還有如此強表現力!還能抒發那樣深沉複雜細膩的感情,還能有聲有色地、生動地描繪各種文學形象。這是大多數文學研究者所沒有想象到的。例如《周婆來探後回京》:
行李一肩強自挑,日光如水水如刀。請看天上九頭鳥,化作田間三腳貓。此後定難窗再鐵,何時重以鵲為橋。攜將冰雪回京去,老了十年為探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