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業考試完畢,清理思想運動開始。要人人過關的,每人都要作個人檢查,群眾評議,清理思想領導小組最後審定。我所在的班是個一百多人的大班,平常分七個小組活動,每組十餘人,每組內還派一位政治輔導員或青年教師擔任指導,每個同學都在小組內作思想清理,問題少的依靠對象、團結對象放在前麵,先過關。這些同學大約每人講上二十分鍾或半個小時,同學評議半個小時也就完了。我所在的組內華僑同學多,他們大多比較簡單(因為回國才四五年),很快通過。在這中間又穿插有全係大會,這些大會多是示範報告,有的同學“清理”得好,分析透徹,便拿到係裏,到全係大會上講。
某班有位女同學,一口氣講了四個小時,檢討自己所受的資產階級影響,她愛唱《外國民歌二百首》,經常從第一首(第一首是《國際歌》)唱到最末一首,可見受資產階級腐朽思想影響之深。又說自己羨慕資產階級生活,在外國畫報和外國電影廣告上看到外國婦女的時裝都要剪下收藏起來,並用各種顏色的紙張剪裁仿做。可見自己整天沉迷於資產階級的腐朽生活,忘了革命,忘了培養無產階級革命接班人的五項標準。她一邊講,一邊哭,當時聽起來很感人(現在隻能為青年們所笑),受到係黨總支書記的表揚,樹為樣板,要大家向她學習。
我在小組內排在最後,當我被輪到清理時,也想學那位女同學,照方抓藥。隻是她受資產階級影響,我改成封建思想影響就成了。於是,我也講了四個小時,從讀《莊子·齊物論》說起,一直說到受陶淵明、李白詩歌中消沉沒落思想的影響,缺少青年人的朝氣等等。我講完以後,個別同學認為還不錯,但組長不表態,在組內旁聽的政治輔導員,對於我的檢查,簡直是不屑一顧。一句話沒說,自然不會通過,把我掛了起來。這正是清理思想運動鬧得熱火朝天之時。有的是政治輔導員或領導找同學談心,批評,斥責,因人而異;有的是同學找班上黨團幹部,找政治輔導員,找領導,征求意見,探聽口風,要求指條明路。有的人過了關,到飯館請客,聚會,回到宿舍,又拉又唱,興奮不已。不能過關的,有的痛哭流涕,請求諒解;有的頓足捶胸,表示懺悔。總之是熱熱鬧鬧,大多人都參與了表演。唯有我,特別冷清,沒有人找,我也沒有找別人,總之是被晾了起來。
過了一兩天我也感覺有點不正常,仿佛是龍卷風的中心,紋絲不動,是不是醞釀著更大的風暴。夜晚睡覺,時常驚悸。有一天,去食堂吃飯,走在路上,突然有位同學,跑來對著我大哭:王學泰,你到底有什麼問題啊?趕緊去交代吧!晚了就來不及了。我大吃一驚,仿佛馬上就有性命之虞!我有些發呆,機械地回答說,沒想到我有什麼問題呀!下午上廁所時,一位與我同宿舍比我年長的同學追到廁所悄悄對我說,陳某某(總支書記)要把你打成“反動學生”(這位同學因為我受到“留團查看”的處分,每憶此事,便感歉疚),要我趕緊想對策。我大腦一片空白。此時我隻想證明我並不“反動”,於是把上大學以來的日記、筆記都交了上去,但無濟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