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鬥那年滿二十。工作隊見他機靈,出身也貧寒,便讓他做了工作隊的通訊員,各村各寨跑腿送個信傳個話。
工作隊掌權的幹部都是部隊裏的,外鄉人,不是山東侉子河南蛋就是山西醋瓶子。到了這裏兩眼一抹黑,一切情況就全靠當地那幾個積極分子提供了。工作隊掌權的隻動嘴發令,具體工作還是由積極分子去做,這叫培養當地幹部。
過了一年,區、鎮、鄉各級機構都建立起來。工作隊的幹部往上調,不是當縣長就是到地區,那些積極分子也一個個往上提,區鎮鄉兒級都占了。
金鬥回村,村裏人見他在外麵混了一年,就推舉他當村長支應事兒。
沒出幾個月,上麵動員翻了身的農民支援解放全中國,就是要軍糧要民工。
桑樹坪家底薄,當村長的李金鬥又年輕火盛。跟上麵論了幾句理,不想一條繩就給捆到鄉上。
金鬥還嘴硬,房梁上就給掛了一天,直掛得他屎尿亂流,頭大腿重。也把李金鬥這個年輕人掛得聰明起來,掛得心活了眼靈了嘴乖了話順溜了耳朵尖了;掛得他辦事麻利了主意多了點子稠了心也硬了……桑樹坪還有遠近的人也都明白,李金鬥便是讓掛出來的一個精明強幹的好隊長。金鬥想到這,麵露苦笑。
煙熄了,摸出火鐮哢哢正打火,塬北有人大喊:李金鬥大隊長喊你去!金鬥一驚,不知什麼重要事非要他跑一趟,放下火鐮起身便往塬上去,這金同福龍的事就暫且放到一邊了。
塬上一條小徑朝北去,約摸有二裏路就是大隊所在的村子。金鬥急慌慌往大隊去,走到村口,就見十來個一堆人也出了村。
金鬥立馬打住。發現這一堆堆人裏,除了大隊長,支書,公社的張劉二位主任,其他人都不認識,麵生得很。
居中是個胖子,和尚團臉,半禿無須,細皮細肉,著白細布短袖衫衫,帶眼眼的皮鞋,腕子上明晃晃一塊金殼殼表。
金鬥一看就知道不是一般人物。那腿兒就不知如何邁,呆愣愣立在那裏麵,麵迎著一行人朝他過來。
一行人到跟前,倒是那胖子先開口問:這是?馬上有公社劉副主任接:桑樹坪的生產隊長李金鬥。
啊哈,好呀,生產第一線的幹部呀!說著伸過手。
金鬥趕忙把手在褲上抹了抹,握了,隻覺綿綿軟軟婆娘手一般,比婆婆娘手還細嫩。
眾人在旁哈哈陪著笑了。金鬥弄不淸笑啥,也嘿嘿隨了幹笑兩聲,便把道讓開。一行人走過去,金鬥插到全隊後麵,那劉副主任便從人堆裏擠出來湊到金鬥身邊,堆著一臉—說:金鬥忙啊,公社發的救濟糧都分下去嗎?還有什麼困難嗎?
說這話時劉副主任聲音洪亮,驢叫一樣,接著壓低聲音成了耳語聲;這可是地區的丁書記,一會兒要是問什麼情況,咱們貧下中農可要老老實實對待上級首長呀,一五一十地說!說完又擠進人堆去了。
這是地區的檢查團下來了。胖子就是革委會副主任,不過基層幹部還是沿老稱呼,叫書記。
這丁書記是新近才被解放出來結合進了領導班子,官複原職心境好氣兒順麵也和善,見人就笑哈哈。
到大隊聽了彙報,本來公社安排隻在村邊轉轉,沒想到書記卻要一路往下去。一行人便族擁了書記,浩浩蕩蕩下來。金鬥便跟在後麵。
書記興致好,一路走一路看一路還跟左右閑聊說笑。每說一句,眾人也不管是否可笑,見書記吐出個哈哈,便轟地一聲都陪著哈哈了。
於是一隊人馬走下去,三步五步便轟地蹦出一陣笑,哈哈哈,道旁做活的人弄不明白,支楞著眼發呆。
書記見了走到地邊對社員們說一聲:辛苦了啊!便走近一個後生,伸過手去。後生不知幹啥,拘束不安,把手往身後藏直朝後退。
書記下不了台,不動聲色,又找個台階,見那後生敞胸露懷,關切地說:幹活出汗,當心風涼啊!
莊稼人經磨,出點汗還怕風涼嗎?
可書記的話卻非同小可,話音一落,立刻就有左右的人朝後生撲過去,這個給遞手帕讓擦汗,那個忙不迭給後生扣衣衫紐子。後生木頭人一般立著。
等人走過去,大隊長過來,罵一聲:看你那上不了席麵的樣子!
一行人興致勃勃隨了書記往塬西走。
山裏女人出工,也將小娃娃帶著下地,置於地頭,任其翻爬嬉耍。
書記一行人行至塬中一棵杏樹下,正有七八個小娃娃在灰土裏滾做一團耍鬧。
書記見了,彎腰下去抱起一個。掐掐汙髒的小臉蛋,說:娃娃好乖呀,真好玩!這一說,左右人誰也不甘落後,不敢袖手旁觀,於是一夥人擁上去,一人按住一個滿地小:爬的,抱了起來,也掐臉蛋,也說好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