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4章 悼亡:昆侖觴(4)(3 / 3)

不久,崇禎帝自縊於北京,清兵正式進駐中原。而弘光小朝廷偏安江南一隅,仍內鬥不休。商景蘭雖為女子,卻深曉大義,她知明朝的一切都難以挽回,於是,就日祝於佛前,隻願丈夫能安然無恙。

國家已然破碎,小家更不能就此離散。出於女性的直覺,和對丈夫的了解,商景蘭心裏一直有隱隱的不安,所以她多次勸祁彪佳能向朝廷請辭歸家。與其讓丈夫為朝廷之事憂心,不如夫妻倆歸守田園,不問世事,繼續從前的美好生活。

世事急轉恰如燎原大火,壓根由不得人控製。一時間,種種情勢齊發,相逼之下,祁彪佳采取了最決絕的方式來表示無聲的抗議。而屬於商景蘭幸福的生活自此戛然而止。

祁彪佳剛死,大明朝緊接著也滅亡了。接踵而至的家國之難重重地給了商景蘭兩擊。故國淪喪、夫君死別所帶來的悲痛,讓商景蘭一時間無所適從。但她膝下有兒女,她不能輕言生死,隻得將那些排解不去的悲痛訴諸筆端。

商景蘭也出生於仕宦之家,並不如那些小家碧玉,隻貪戀兒女之情。她心中有著對國家、對生命的大悲切,從她的詩作中可見悠悠的故國之思,和蒼蒼的身世之感。她留世的詩作中,最有名就要屬那兩首《悼亡》詩,這兩首詩開創了女性“悼亡”詩之先:

公自成千古,吾猶戀一生。

君臣原大節,兒女亦人情。

折檻生前事,遺碑死後名。

存亡雖異路,貞白本相成。

你一殉身,從此便可垂名千古,我仍對這人世有所留戀。君臣之間有大義,兒女也要兼顧。生前事,死後名都是一個人安身立命的根本,如今你我雖陰陽兩隔,但你我於家於國的“貞節”都是一樣的。

這首詩八句四聯,句句鏗鏘,聯聯有力,在其中,我們讀不出悲愴、讀不出纏綿,沒有淒切的怨恨,也沒有細膩的追憶,隻是靜靜述說著一個女子對君臣大義,兒女情麵的體認和理解,以及對夫君祁彪佳的讚頌。

她看到他在暮色的沉默裏徘徊,她知道他的心中定有所缺,為國,為家,她猜測著最壞的情形。她知道,她會全身心地支持他的決定,她會如經冬猶綠的江南丹橘,體貼地為他遮擋風雨,讓他去後的一切簡淡無瑕。

但是在第二首《悼亡》詩中,她就沒有第一首表現得那麼灑脫,那麼清明:

鳳凰何處散,琴斷楚江聲。

自古悲荀息,於今吊屈平。

皂囊百歲恨,青簡一朝名。

碧血終難化,長號擬墮城。

她一上來就明白地表露出失去伴侶的悲淒,鳳凰本是相攜而飛,到底在什麼地方分散了呢?楚江水的拍岸聲中,琴聲也斷斷續續,難以為繼。自古至今,人們依著這楚江水,紀念荀息,憑吊屈平,為朝廷之事而累終歲,方可在青史上留得姓名。我們不過凡夫俗子,難以效仿萇弘化碧,唯有長聲呼號,以紓胸臆。

她畢竟隻是塵世一凡俗女子,經曆此變故,她也總不免要有種種抹不去的宛轉曲折。“公無渡河,公竟渡河!墮河而死,將奈公何!”想必商景蘭也和《公無渡河》中的女子一樣,有過如此無奈的悲愴。隻是,她沒有如那位女子一般隨丈夫投河而死。她沒有忘記自己是一位母親,也沒有忘記初嫁時祁公對她的囑托:“區處家事,訓誨子孫,不墮祁氏一門”。

不管現實多麼不堪,商景蘭依然努力讓自己活得豐盛。她以一己之力,成就一門的傳奇。兒子為反清複明拋頭灑血,女兒媳婦以詩歌吟詠人生,祁氏門中出現了盛極一時的女性家庭創作團體,開創了清朝閨閣聚會聯吟聯句的風氣。

生命經曆大悲難,自會迎來大蛻變。隻是蛻變之後,沒有人能預測更好還是更壞。但是成長總有其必經的過程,生命自有其一定的軌跡。她唯有靜然,按部就班地遵循這些軌跡,經曆這些過程,不墮一門,不庸碌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