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0章 相守:羅浮春(2)(3 / 3)

每次看到關漢卿的《南呂·一枝花·不伏老》,都會啞然失笑,仿佛看得到一個老者眉毛倒豎,雙眼圓睜,胡子翹起,直跳腳地對著些宵小之輩怒罵,又仿佛聽得到他中氣十足的吼聲,劈頭蓋臉如銅豌豆落地般砸向那些道貌岸然之徒。

關漢卿的形象讓我想起那盜天火而被縛在高加索山上的普羅米修斯,宙斯為了懲罰他的不馴,派一隻巨鷹每天啄食他的肝髒,食盡後又重新長回,普羅米修斯須得日複一日忍受著被啄食之痛。但他並不屈服,依然昂首怒吼:“我寧願被永遠縛在岩石上,也不願作宙斯的忠順奴仆!”看來,關漢卿與普羅米修斯一樣,對自由有著執著的追求,對命運有著不肯妥協的堅持,他們的身上也一樣回蕩著九死而不悔的精神。

讀慣了唐詩宋詞的人,怕是會覺得元曲的遣詞造句過於粗糙疏漏,然而,元曲的魅力就在於這樣的一泄無餘,氣韻鏜鞳。想來元曲是合於秦腔的,粗獷疏豪,強烈急促,配以“桄桄”的棗木梆子聲,自成其激越高昂。每次聽秦腔時,雖苦於震耳的“吼聲”,卻在聽後自覺輕快淋漓。

就像秦腔在寬音大嗓、直起直落的同時兼有細膩柔和、淒切委婉,元曲中也有輕快活潑、纏綿悱惻之作,隻是語言同樣本色直白無掩,像貫雲石這首《中呂·紅繡鞋》,自有其清新警切:

挨著靠著雲窗同坐,偎著抱著月枕雙歌,

聽著數著愁著早四更過。

四更過情未足,情未足夜如梭。

天哪,更閏一更兒妨甚麼!

我們緊緊挨著、緊緊靠著在雲紋木窗下同坐,相對看著、相對笑著,同枕著那月牙枕頭一起高歌。心上話兒好像說也說不完,但是,我細心聽著外麵的更聲,一聲一聲地數著,也一點一點地愁著、怕著,耳聽四更已經敲過。天啊,四更天已經過了,我們還有那麼多話兒沒有說,我們的歡樂還沒有過。歡樂還沒有過,時間卻過得快如梭。天啊,讓這夜裏再多上一更該多好啊!

我想,貫雲石應該是為一個女子寫的這支曲,像這樣聽譙鼓,數更聲,愁天明,怕離別的隱隱擔憂隱隱不安,隻有女子的心思才能有這般婉轉。也隻有女子,才能在麵對風來雨來,愛走人走,生離死別,榮華貧苦時,總有不能甘之若素。

不由得想到,莎士比亞劇中一段情人歡會時的對話,女子說:‘天色尚未清明;外麵不住啼叫的是夜鶯,而不是報曉的雲雀。’而男子顯然不認同,說:‘正是雲雀在報曙,你看東方已經雲開霧散透出點點日光。’女子仍不聽從,不依地道:‘那並不是清晨的陽光,而是流星無意中閃過。’

是不是古今女子都做過這樣的夢:有一天,和自己最愛的人以吻為款,訂下一生的契約,簽名、蓋章、打手印,結同心,兩人在身與心的依歸處落腳,從此不再漂泊,不再分離。

從前,我以為愛情太過無聊,隻會讓人不住地沉淪於俗世,讓自己變成他人的老婆,真是又牽扯,又小家子氣。因為世界絢爛我還來不及看,前程遙遠要奔赴唯有不擇手段。

從前朋友問起我對愛情的看法,我常是冷冷道出木心那句:“愛情,隻是人生無數可能中一種小可能。”隻是,漸漸地,我之前的堅持有了動搖,正像黃碧雲說的:“有時我想,愛不過是小恩小惠。我以為我可以獨自過一生,但我還是被打動了。”

我本不是很喜歡黃碧雲,卻對她的這句話有著深深認同。兩個人相愛時,他們都希望與世隔絕,仿佛偌大天地隻有他們兩人生存。他們用兩個人的世界來遮蔽這個令人倍感不適的社會。這就讓愛變成一件很美的事情。

有時也不禁幻想,如果能回到古代,依然做一名女子,遇得一良人,自此便終生,多簡單,多美好,而更美好的還有,就是路也在《木梳》中所寫的那樣:

我們臨水而居

身邊的那條江叫揚子,那條河叫運河

還有一個叫瓜洲的渡口

我們在雕花木窗下

吃蓴菜鱸魚,喝碧螺春與糯米酒

寫出使洛陽紙貴的詩

在棋盤上談論人生

用一把輕搖的絲綢扇子送走恩怨情仇。

我常常想就這樣回到古代,進入水墨山水

過一種名叫沁園春或如夢令的幸福生活

我是你雲鬢輕挽的娘子,你是我那斷了仕途的官人。

從前,晴耕雨讀、飯蔬衣食就可度過一生,到如今都是遙不可及的夢想,隻待得午夜夢回,將此舊夢安放於星星的旁邊,與諸君夜夜遙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