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金無憂卸下一大把絡腮胡子,酈遜之才目睹他的真容,原來已稍作改扮。他除去胡須後的相貌甚是英偉,一臉正氣,酈遜之不覺讚歎道:“大人好手段,連我亦沒瞧出這是易容。”
“嗬嗬,這把胡子從一位同僚臉上借來,貨真價實,我這易容法子討巧得緊。”
酈遜之失笑道:“那位仁兄一旦失去胡子,恐怕別人也當他易容,一下子決計認不出他來。”
金無憂哈哈大笑道:“正是如此。”說了這兩句,心情暢快許多,一麵對鏡改變妝容,一麵和酈遜之攀談道:“教我易容術的是‘百變神仙’易容,遜之想必聽過他的大名。經他這名師所授,平常人確不會看出破綻。隻是強中更有強中手,有位百年難遇的奇才,不論任何人如何變化,都有一雙慧眼能戳穿底細。如我沒料錯,遜之是向那人學的本事吧?”
說到此處,他的神情有了細微的變化,恍惚中想起了一個人,一顆心陡然飄至過去。易容是她哥哥,怎麼又會提起來呢?每回易容都像是扮給她看,明知她根本不會看到。
酈遜之點頭道:“大人好眼力,小佛祖與梅大俠一家與我們師徒同住,遜之不才偷學過幾招,比起大人和易容前輩來差得遠了。”
金無憂回過神來,蕭索地道:“是啊,真正高明的易容術,講究選材、描形、摹態、擬聲……隻有小佛祖才有那般能耐,千變萬化,無所不能。像我們這種半吊子,能知曉其一已是不易。唯獨小佛祖天縱其才,觸類旁通,令人歎為觀止。”
金無憂黯然歎息。小佛祖果與那人在一起,而她卻不知去了何處。人世變幻,比起易容術來又玄妙得多。緣分來去,生死與否,原是無法強求。
想到這裏,金無憂放下擔心,貼上一縷胡須,朝酈遜之笑道:“你想插手此案,不知是幸事還是憾事,隻求你多保重。我先去鞦轡行買馬,之後出城趕赴江寧,這便告辭,無須再送。”此時他扮作一黃臉漢子,模樣與先時大不相同,酈遜之點頭稱好,放心送金無憂出門。
行至街上,酈遜之說道:“那失銀案不曉得有沒有可效勞處?”金無憂聽他一說,想了想方道:“君將軍一路均宿於驛站,沿路無甚可疑,唯獨在潤州曾住在太公酒樓,殊為奇怪。我適才打探未有發現,你若方便,不妨再去看看。”
他原是隨口敷衍,不想這句話使酈遜之深深涉入了失銀案,再沒有脫身的機會。
酈遜之“哦”了一聲,把馬牽與他,道:“鞦轡行已閉市,叫那些人開門選馬浪費辰光,拿我的馬去便是。”隨手便將手上良馬相贈。金無憂感激一笑,拍拍他肩頭,謝過去了。
酈遜之向店家問明太公酒樓所在,退了房獨自漫步走去。行不多時,看見遠處一家高樓的酒旗飄揚,“太公酒樓”四字迎風獵獵,氣勢驕人。酒樓臨街而築,高有三層,樓後的四進平房都是館舍。店中燈火大亮,人流穿梭,觥籌交錯,確是熱鬧非凡。
酈遜之被對街屋簷下蜷縮著的一個小乞丐吸引,那孩子眼睜睜望著熱鬧的酒樓,露出渴望的神情。他的棉襖破舊不堪,兩手滿是凍瘡,一張小臉凍得通紅,皮膚更糙如鍋巴。酈遜之走過去,小乞丐木然盯他一眼,習慣地伸出手來。酈遜之心生憐憫,從懷中取出銀錠塞在他手裏。小乞丐嚇得呆住,張大了嘴,忙不迭向他拜謝。
酈遜之回身觀望酒樓,走近兩步,有夥計見他氣派不凡,殷勤過來相請。酈遜之隨他進店,見酒樓門上掛了一塊橫匾,僅書一個“酒”字,筆意龍飛鳳舞,醉態酣然。一進門的白壁上,又掛著一副薑太公渭水垂釣的水墨畫,寥寥數筆,栩栩如生。
那薑太公一臉悠然,似醒似睡,微閉的雙眼斜睨著水麵,露出智者獨有的狡黠。酈遜之凝視片刻,覺得這雙眼似是活過來對了他笑。他心生疑惑,想到金無憂的話,自覺酒樓殊不簡單。
酈遜之隨意尋了地方坐下,很快有夥計過來沏茶。那夥計見酈遜之氣宇軒昂,順口問道:“三樓是雅座,老板娘就在上麵,客官可要換個位子?”酈遜之一怔,心想來吃茶跟老板娘有甚關聯,夥計發覺他神情奇怪,忙道:“來我們太公酒樓的人,多半來瞧老板娘,難道客官不是?”
酈遜之道:“不是,在下隻是喝茶。”夥計尷尬一笑,忙為他倒好茶水。
茶碗裏放了碾碎的團茶,衝進不老不嫩的滾水,再取了茶筅不停攪拌。夥計一邊攪著,一邊討好地道:“這是剛采集的雪水,你試試,包準沒嚐過。”酈遜之喝慣好茶,嚐不出味,抿了一口便放下。等酒菜上桌,酈遜之淺嚐輒止,無甚胃口,不由想念起島上梅家夫婦和小佛祖的絕佳廚藝。
人影一閃,忽然桌對麵坐了一個白衣少年,不由分說夾起他的菜便吃。酈遜之驚奇地盯著他,這少年眉清目秀,神情灑脫,倒像是他熟識多年的知交。酈遜之也不作聲,默默待他吃完,那少年叫過夥計,要了兩隻空杯和一壇酒,自斟了兩滿杯。此時酒樓外闖進兩個提刀的漢子,左右四顧像是在尋人,那少年背對兩人鎮定自若,舉杯邀酈遜之同飲。
太公酒樓走出三個護院,要那兩漢子收刀進店。五人爭執起來,那兩漢子隻晃了下刀,便撂倒三人。酈遜之瞥見他們身手著實不弱,斜眼再看那少年,他依舊笑眯眯地吃菜喝酒,渾不當眼前有事。
酈遜之索性敬他一杯,兩人一言不發大拚酒力。持刀兩漢子隻待往內闖,麵前忽然一花,飄出個清麗的身影,“啪啪”給了他們兩個耳光。三個護院慌忙爬起身,向出手那人恭敬地叫道:“老板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