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是最大的神
星城裏,鬼是最大的神。它並不象其他地方傳說中的鬼,一副猙獰麵目,什麼閻羅殿裏的大鬼小鬼,上刀山、下油鍋的鬼。所以有些民俗專家認為,星城人是鬼神不分,鬼就是神,神就是鬼,人死了可以變成鬼,也可以說人死了可以變成神。雖說鬼是最大的神,倒也不高高在上的,就連平日邋裏邋塌,漚了一輩子氣的老娭毑,一旦尋了短見,一樣能當鬼,報仇雪恨的夙願便如願以償了。
隻是真的起了當鬼的念頭,尋短見之前,得先想好自己將變成一個什麼樣子的鬼。
有吊死在床頭變成一隻床腳,或變成一隻抽屜的,叫床腳鬼和抽屜鬼。這類鬼半夜能發出怪叫,聲音十分淒切的。也有人叫它血糊鬼。這多半是生孩子難產而死,還有一類鬼是跟別的女人爭風吃醋尋了短見的,待這男子再交新歡時,這種床頭鬼、抽屜鬼發出的哭泣聲總是攪得合歡床上這一對新人不得安寧。
吊死在樹林的女鬼叫樹妖,赤裸著身子在林間奔跑的叫山鬼,這都是女鬼,專門吸男人的血,打獵的、伐木的男子最怕遇見這一類鬼的。
還有桌子鬼,板凳鬼,這一般是前世修行不夠,成了鬼也得幹些伺候人的事,當然即使伺候人,成了鬼也都能耍些小花招害人的。比如說,讓你坐得好好的,突然摔成骨折,或讓你坐得好好的吃飯吃飯,突然被魚刺卡著喉嚨。
鬼不僅是屋子裏有,河裏有,河鬼、掉井鬼、巷子鬼,樹妖、山鬼,可以說無處不有,無所不在了。
幾年後,又是星城的八月,八月是好曬黴的時節。這一日,秦娭毑箱子的衣物足足曬了一門板。
這一天的晚上,星城的滿街滿巷皆是潑濕了的舊竹板床和席地而鋪的舊篾墊子,油光泛亮的,四處有暗暗浮動的輕煙,有一股線香摻雜鋸木屑燃燒時嗆人的煙味,星星點點的蚊香火光及燈光隱約可見。
深夜時分,大樹下,街頭巷尾仍滿處睡的是人,睡到半夜兩三點,大人才喊小孩一個一個進屋子去,稀稀疏疏又有了幾家亮了燈。
大約是兩三點鍾的光景,秦娭毑不知為啥事想不開,又尋短見了。這一回秦娭毑穿的是一層白綢子衣褲,外一層黑香雲紗亮閃閃的,磨擦時有金屬般的聲響,首先是這種聲響引起她媳婦的警惕,她睡這門簾外一間屋的,正好起身去拉燈,要喊大布小布回屋來睡覺。看見屋梁上白綾亮晃晃的,嚇得慘叫一聲“救命!”
這一回也不知道秦娭毑象自己會變成一個什麼樣的鬼,反正這身衣服是格外華貴的,當左鄰右舍聽見她家媳婦一聲喊救命,七手八腳將秦娭毑從屋梁上放了下來,秦娭毑閉上眼睛躺了好一會兒才緩過氣來,接著她丹田之氣十足地捶胸頓首,哭嚎道:你們為什麼不讓我走羅,我這樣活著,還有什麼意思羅!
也不知秦娭毑真的想不想走,反正哭是哭得十分真切的,額頭兩側的風濕膏藥也揭去了,隻留下兩塊方方正正的白印跡。
上路做鬼是熱鬧非凡的
其實真的上路做鬼,是熱鬧非凡的。首先要紮靈屋子。
靈屋子是用彩紙紮成的,先用竹條紮成三層樓的屋架子,屋頂糊一種屋頂紙,印著魚鱗一般的瓦片圖案,屋牆有一種糊牆紙,印著紅磚頭一層一層交錯的圖案,屋頂有飛簷,貼的是龍鳳剪紙,十分精美的,屋頂正中有一拱形花冠,供著“福”字和靈牌。
靈屋子和住宅的座向一樣,坐北朝南,有東西兩堵風火牆,前門兩側和後牆嵌有深紅色的窗欞,一格一格的十分好看,大門外有四級台階,走廊上有紅紙剪成的大公雞和遍身花草的母雞,紅冠子的公雞身邊是一隻相媲美的母雞端端正正站在大門右側,貓蹲在大門左側,有了這些雞們貓們,大門不單調,大門上還有紙糊的銅門環,大門兩側還貼著紅對聯。
左聯:屋造陰陽
右聯:靈通天地
靈屋子和星城的建築一樣,屬前廊後院結構,走廊上有“雕梁畫棟”三層樓的圖案各不相同,三樓和二樓的欄杆圖案也不相同,二樓正麵是八邊形的洞門,上麵也貼著對聯。
左聯:宅卜人和
右聯:風雲一理
靈屋子有門聯,有窗聯,有畫棟有飛簷,那種種的精雕細刻實在不比真磚實料差多少。二樓的左右兩側各有一個大陽台,三樓幾乎是坐在二樓陽台中央的一個小島。東邊的天窗敞開著,有風吹來,小風車便呼呼地轉動,使得小靈屋子添了一種生氣。
靈屋子前備有香車寶馬,紙糊的轎夫一前一後在轎子兩頭恭候著。
靈屋子擺好了,轎夫也到了,車馬也備了,就要開鑼唱夜歌子。夜歌子不能在屋子裏唱,得在外麵地坪屋場上唱,有的小巷又擠又窄,那就得拆牆,那不叫牆倒眾人推,應該叫眾人推倒牆,把臨街的一堵牆拆了,設靈堂,架灶台,擺開十幾張或幾十張飯桌請客吃飯喝酒,來了人就先放鞭子,放鞭子,唱夜歌子,熱鬧非凡。可以唱年輕人喜歡的歌,什麼革命人永遠是年輕,社員都是向陽花啦。也可以唱老歌子,什麼劉海砍樵、天仙配啦。又是鑼鼓班子,又是流行歌手(當然是在這個地區算得上歌星的角色)。外地人初來乍到,會把這喪事當成喜事的。實際上,在星城,紅喜事和白喜事都是叫喜事,沒有誰說誰家辦“喪事”。從這點說,星城人是懂得快活的。
當然拆了牆,日後還得再請泥瓦匠來重新砌好,看看哪一家臨街的一麵牆是新的,─所舊房子嵌進一堵新牆,白花花的特刺眼,便知道這一家有人升了天,作了鬼,而曾經幫忙拆牆的左鄰右舍呢,門前都貼著三指寬的紅紙條,據說鬼怕紅色,萬一新近作了鬼,覺得陰府挺陌生挺冷戚的,又輕車熟道轉到鄰居家串門子呢,貼了紅紙條,鬼魂就不敢進屋了。紅色能避邪。
星城唱過幾回夜歌子,拆了牆又補了牆有多少回,已經記不清了。反正理發店生意越來越紅火,而且秦娭毑滿滿一箱子的衣服又添了好幾套,已經記不清了。一到八月,秦娭毑仍舊是出太陽便拿出衣服來曬,拿出來時,聞一聞有沒有黴味;曬了一天之後,一件一件疊起來,又聞一聞有沒有太陽的香味,她依然活著。
有一日,秦娭毑一家的東北人劉奶奶也跟媳婦鬧起來了。劉奶奶拿出一把剪刀直說要去尋短見,秦娭毑一把攔住了她,說:
“何必這麼大的肝火呢,你真的死了,這麼好聽的夜歌子,你還看得見,聽得見麼?這麼多的新衣服,你還穿得進麼?”接著她又開導起劉奶奶來,“鬧歸鬧隻要身子骨挺得住,閻王老子還不收你,你就要活下去,你看幾多好看的花鼓戲、樣板戲,唱得幾多好,走,到我屋裏看電視去。我還正缺個說話的伴呢!”說完小腳一顛一顛地,還真把劉奶奶手中的剪刀奪了過去,一把塞給在一旁楞著的劉家媳婦手中了。
所以當星城的鞭炮劈劈啪啪炸響時,你可以判斷有什麼事了;但是喜是悲,亦真亦幻,是人是鬼,很難斷言的,這倒是讓人省心,不必去那麼認真了。